無

　　序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他让我，去杀人。”
　　“杀什么人？”
　　“他说，都杀了，让我——全都杀了。”
　　
　　金泰亨穿着黑色的长风衣，神情恍惚地坐在一棵樱花树下。
　　已是十二月天，枯枝零落，樱花早被碾入尘土中，如金泰亨怀中捧着的破旧相框一样，没有半点生气。
　　田柾国盯着相框里泛黄的照片小心翼翼地问：“是…谁说的？”声音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座山的位置很偏，也不是什么旅游景区，田柾国长途跋涉而来，原本是想打听一些事情。只是他太久没来过这里了，久到忘了回家的路，途中也没有遇到故人。他正想沿途走一走，天色晚了就回家，却见到了樱花树下喃喃自语的金泰亨。
　　
　　金泰亨没有回答田柾国，他猛地站起身来，苍白的手指划过已经生锈破损的金属相框，落了两道口子，鲜血渗出来，他浑然未觉。
　　田柾国眼中闪过疑惑，却不敢再出言多问。
　
　　“一年过去了，樱花不曾开过。”金泰亨突然道。声线低沉，许是太久没说过话，嗓音略微沙哑。
　　田柾国心里一颤。
　　金泰亨望过来，动作缓慢至极，唇角似有一抹微笑，看不真切，“知道吗？还有个人在这里，在你脚底下。”
　　田柾国错愕，他瞪大了眼睛，盯着金泰亨血迹斑斑的左手缓缓抬起，用力握住了相框。
　　这时田柾国才看清，陈旧的照片上，是黑夜中两只十指紧扣的手。
　　
　　“他是最后一个来到这座山上的人，智旻说，他很好，想和他做朋友，可惜了，我不同意。”金泰亨的笑容愈发明显，“你也想和智旻做朋友吗？”
　　田柾国下意识觉得危险。他咬着唇，不停地摇头，后退。
　　“你愿意去陪他吗？”金泰亨随着田柾国后退的步子缓缓前进，“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或许你可以去替我问问？”
　　而田柾国能做的只是抓紧了双肩背包的带子，后退着，拼命摇头。
　　
　　“住手吧，疯子。”一个悦耳的声音突然在田柾国身后响起。
　　田柾国闻声回头，见不远处走来两个人，看起来身高年纪都相仿，只是一个神情漠然，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一个嘴角含笑，在傍晚空寂的山上显得有些突兀。
　　走在前方的闵玧其偏了偏头，半眯着眼睛，语气散漫：“你还想杀多少人才够？嗯？别这么看我，等你神经清楚点了再和我说话。”
　　金泰亨走向田柾国的步子就顿住了。
　　“你说谁是疯子？”金泰亨转头望向闵玧其，眸中燃起敌意。
　　闵玧其漫不经心地抬手揉了揉脖子，完全没有要回答金泰亨话的意思。是了，他觉得金泰亨目前的状态不算神经清楚，索性懒得搭理。
　　倒是闵玧其身后的郑号锡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说：“泰亨啊，你不打算下山去吗？”
　　金泰亨的眼里没有神采，刘海有点儿长了，低着头的时候会盖住好看的睫毛，“下山去了，我就能见到智旻吗？”
　　郑号锡顿时说不出话来，笑意凝固在唇边，越来越浅。
　　闵玧其把玩着手上的戒指，自言自语似的对金泰亨道：“你还真是在做梦啊？哈，那难道梦里让你杀人的是朴智旻吗？梦里你也不放过他，他未免太可怜了。”
　　郑号锡皱着眉扯了扯闵玧其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这么说话。
　　果然，金泰亨立即就沉默了。
　　金泰亨这个人，可以是疯狂的，可以是冷漠的，可以是残忍的，只有在提及朴智旻的时候，他会冷静下来。
　　只是朴智旻已经不在金泰亨身边了。
　　他消失了很久。
　　金泰亨找不到他。
　　
　　“算了，”闵玧其低声笑了笑，讽刺丝毫不隐藏，“我今天来，只是替你哥给你捎句话。”
　　金泰亨没有反应。
　　闵玧其也不介意，自顾自继续道：“朴智旻没死，你哥找到他了。”
　　几乎是一瞬间，金泰亨的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
　　他快步上前来，一只手抓紧相框，一只手扣住闵玧其的肩膀，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在哪里？智旻在哪里啊？”
　　闵玧其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打开金泰亨扣在他肩上的手，转身牵起郑号锡，轻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我们忙得很，没空带你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郑号锡甩不开闵玧其，只好回头对金泰亨喊：“泰亨啊，还记得回家的路吗？回家去！南俊在等你啊！智旻…智旻也在等你啊……”
　　说到后面郑号锡自己都没了底气。
　　但金泰亨相信着。
　　和朴智旻有关的一切事物，他都会相信的。
　　
　　
　　“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金泰亨把目光放回到田柾国身上，眼底的杀意不知何时已全然消失。
　　田柾国连忙点头，“我正好要下山去了，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那就麻烦你带路啦。”金泰亨笑起来，倒真是应了眸若璨星一词。
　　“嗯…你…”田柾国从包里拿出一瓶水来，“你手上有血啊…要下山的话，先处理一下吧，不然会被路人指点的。”
　　金泰亨低头看了看，他把相框揣进怀里，动作竟然还有点儿温柔的意思。然后才瞪着一双大眼睛，对田柾国点头，说：“好，有血的话，智旻会不开心的。”
　　田柾国一边倒水一边问：“你一直在山上吗？没有出去过？”
　　金泰亨歪着头，看起来有些稚气，“不能出去啊，要等智旻回来的。虽然他不回来了，但是…万一他回来我不在，那怎么办啊？”
　　田柾国被金泰亨的语气吓了一跳，这和他刚才见到的金泰亨简直判若两人啊。
　　他在心里默默舒口气，问：“智旻…是你的好朋友吗？”
　　金泰亨动作一顿，继而拧起了眉，“不知道…但是很重要，嗯，他最重要。”
　　重要到，不允许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接近。
　　重要到，就算他离开了，世界末日也要等他回来。
　　
　　与此同时。
　　城郊的别墅里。
　　金硕珍帮朴智旻盖好被子，然后站起身，轻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间门。
　　“怎么样？”客厅里的金南俊望过来。
　　“医院的医生不是告诉过你了吗？”金硕珍在金南俊身边坐下，摇着头叹了口气，“不乐观。”
　　“到底为什么醒不过来？”金南俊问。
　　金硕珍背靠着沙发，说：“心理暗示你明白的吧，不是醒不过来，是他不愿意醒来，他在抗拒，在逃避，或者说，你现在应该知道他有多不愿意见泰亨了。”
　　金南俊道：“是。”
　　金硕珍：“后悔了？”
　　金南俊依旧道：“是。”
　　金硕珍摇了摇头，说：“何止是你后悔，这孩子的父母也后悔了。”
　　金南俊微微一怔，说：“他们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我记得是叫…柾国？”
　　金硕珍疲惫地点点头，一直在房间里照顾沉睡的智旻，现在已经没什么精力了，“好像是，那孩子只比智旻小两岁，如今也是成人了啊……”
　　“我让号锡去找泰亨了。”金南俊却突然说。
　　金硕珍猛地站起来瞪着金南俊，努力隐忍，却还是气急：“你什么意思？你要让泰亨回来？现在？你还嫌智旻情况不够坏？希望他真的再也醒不过来？”
　　金南俊跟着站起来，他勾了勾金硕珍的手指，带着讨好的语气，无奈地说：“泰亨是我唯一的弟弟，为了房间里那个人，他快疯了，差一点就不认识我了，哥，你也理解理解我吧。”
　　“为了房间里那个人？”金硕珍几乎要笑出声来，“你弟弟天生就不正常！你以为让朴智旻守在他身边就可以保护他了？我求你了，放过智旻吧。”
　　金南俊只是低头把金硕珍的手指握得更紧了，“不是我不放过智旻，是泰亨放不开智旻，他们之间的事，我们无法参与。”
　　“好。”金硕珍点点头，“那你放过我，行吗？金南俊，放我走。”
　　“不行啊，”金南俊笑了，笑容里都是肯定，“哥，不行的。你是喜欢我的。”
　　“别开玩笑了！”金硕珍试图把金南俊推开，掌心贴着金南俊的胸膛，却使不出力气。
　　金南俊莞尔，他凑近一步，摁着金硕珍的后脑，与他额头贴着额头，低声呢喃道：“哥，别不承认了，你已经对我动心了。”
　　
　　“对，是我用尽手段把你禁锢在身边，是我不肯放过你…但是哥，你爱上我了。”金南俊轻抚金硕珍的侧脸，笑道：“你说泰亨不正常，没错，他是不正常，可是智旻也不正常，他会爱上泰亨，你应该是最明白的。”
　　金硕珍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推开了金南俊，转身上楼，不再说话。
　　楼下的金南俊望着金硕珍的背影，笑意全然消失，双手在身侧握紧，指甲几乎掐进皮肉里。
　　
　　因为朴智旻。
　　因为朴智旻。
　　都是因为朴智旻。
　　如今倒知道后悔了？
　　金南俊轻笑一声。
　　一开始说要把朴智旻留在金泰亨身边的，就是他自己。
　　
　　

　　“你哥哥家在哪儿？”田柾国喘着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你认识路吗？”
　　金泰亨只是目视前方，珍宝似的搂着怀里又脏又旧的相框，脚步欢快，不知疲惫，“你说智旻现在还好吗？他当时应该受了很重的伤，不知道会不会留疤，留疤就不好看了。”
　　田柾国接不上话，只好沉默地听。
　　金泰亨也没指望让他接话，接着道：“智旻很怕痛的，他那么怕痛，当时一定很痛苦吧，不知道有没有哭，他平时不怎么哭的，安慰我比较多。啊…其实我也不怎么哭的…”
　　田柾国叹口气，不想着怎么才能接话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家里发了条短信报平安，说是旅行中断了，不久后就会回来。
　　这时天已经黑了，山下的温度很低，空气略微潮湿。
　　田柾国把羽绒服外套裹紧，转头一看，金泰亨还穿着秋季单薄的长风衣。
　　田柾国犹豫了一下，正要问他冷不冷，金泰亨就先开口了。
　　他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田柾国抓了抓头发，说：“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想回来看看，但是这里变化太大，已经看不出从前的踪迹了。”
　　“你小时候…住在这里？”金泰亨喃喃道，眼底又漫上了那层浓浓的杀意，“智旻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你说你小时候住在这里，你是不是见过他？”
　　他转过身望着田柾国，手指越收越紧。
　　田柾国一愣，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两个人就同时被一道车灯晃了眼。
　　“泰亨！”金南俊下车快步走到金泰亨面前，眉心紧皱，却不知道该多说些什么。
　　金泰亨孩子气地撇了撇嘴，乖张的神情又与刚才截然相反。
　　“你是？”金南俊望着田柾国问。
　　田柾国抓着书包带子，礼貌地鞠了一躬，说：“我叫田柾国，带他下山来的人，嗯，他…”田柾国看了看金泰亨，“不认识路。”
　　金南俊心中错愕，脸上仍然镇定，“行，麻烦你了，我找泰亨有急事所以不太方便送你回家，这个时候车站还有车，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好吗？”
　　田柾国礼貌点头，道了声“好”就准备离开，转过身之后，笑容却阴郁反常。
　　今天来这里的目的达到了，他想。
　　小时候的记忆还是清晰的，金泰亨嘴里的“智旻”是谁，田柾国一清二楚。
　
　　
　　“走，”金南俊伸手揉了揉金泰亨的头顶，“回家了。”
　　金泰亨咧开嘴笑，灿烂得像孩童时的天真模样，他说：“哥，闵玧其…呃…玧其哥说智旻在家里呢？”
　　金南俊也跟着笑了笑，“嗯。”
　　金泰亨凑近了些，扯着金南俊的袖子撒娇似的道：“那…我以后就和智旻一起在家里好不好？不要再把我们丢到这里来啦。”
　　金南俊还是笑，“好，走了，回家了。”
　　于是金泰亨就牵着金南俊的衣角跟他一步一步地走，就像记忆中很遥远的时候，金泰亨总是抓着金南俊的衣角，永远跟在他身后，不说话，也不爱笑，有点内敛，但从不害怕。
　　只是后来，金南俊有了另一个想要保护的人，所以，他把朴智旻带去金泰亨身边。
　　因此故事才有了然后。
　　
　　金硕珍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时钟的嘀嗒声在寂静回响。
　　他知道，房间里那个沉睡的少年，再也无法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