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

　　
　　
　　
　　朴智旻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脏话吓了一跳，手里一松，书包掉在地上，里面零零碎碎的东西滚出来，散了一地。
　　
　　
　　行吧。
　　金泰亨了然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失去了他的黄金贵族单人寝。
　　
　　
　　“从这儿开始，左边我的右边你的。”金泰亨站在门边，朝朴智旻比了个对半的手势，“没事别过界，否则滚。”
　　朴智旻抿着唇点了点头，蹲下身去捡他的东西。
　　“还有，”金泰亨又道：“天黑之后不能关灯。”
　　朴智旻回过头来看他。
　　金泰亨并不打算解释，“受不了就找人换寝。”
　　朴智旻又继续低头收拾东西，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一句“那就不关吧”，声音太微弱，金泰亨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只是注意到朴智旻右手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子，衬得皮肤雪白。
　　他捡起来匆匆忙忙往书包里塞的，都是金泰亨没见过的，药。
　　
　　
　　
　　朴智旻应该在上课前就有人领着参观过学校了，卫生间开水房之类的地方他都知道在哪里，金泰亨原本还在担心朴智旻会不会来麻烦他，看来这个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他翘着二郎腿，塞着耳机，半靠在床边玩手机，顺便斜眼看朴智旻忙忙碌碌地整理东西。
　　
　　朴智旻的东西不多，但被子带了好几床，看起来还颇有讲究的样子。
　　先在木板床上垫层凉席，凉席上铺防潮垫，再往上光是棉絮就垫了两层，然后又铺了张毛毯。
　　肯定很软。金泰亨捏了捏下巴，突然有一种想恐吓一下朴智旻逼迫他跟自己换床的冲动。
　　当然，只是想想。
　　他看了一眼屁股底下洗得有些褪色的床单，默默把耳机里的音乐声调到最大。
　　震得耳朵疼。
　　
　　
　　
　　
　　
　　越到晚上，宿舍楼里越吵。
　　男寝大部分学生都没有关门的习惯，各个寝室的声音全都传到走廊上来，走廊就像个超大号的长方体形状的扩音器，把喧哗声全都凝聚起来，再扩散开，传到每一间寝室的人耳里。
　　不得安宁。
　　
　　
　
　　
　　金泰亨早就习惯了。
　　洗完澡回来之后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半靠在床头，耳机挂在耳廓上，没戴进去，音乐隐隐约约。
　　
　　另一边的朴智旻不到十点钟就盖好被子躺下了，现在快要十二点，仍在辗转反侧。
　　他还需要一个很长的适应期。
　　
　　
　　
　　
　　
　　
　　十二点整的时候，金泰亨突然收到一条短信。
　　他的手机平时除了打打游戏看看视频之外，几乎不跟人联系，知道他号码的人一个手就数得过来。
　　大概是什么垃圾推广吧，他想。
　　可他还是点开了。
　　毕竟垃圾推广能在千万人中随机到他的号码，很不容易了，是被惦记的一种。
　　
　　
　　结果点开的一瞬间金泰亨就十二分的后悔，气愤得仿佛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他烦躁地挠了挠头发，用力把耳机从耳朵上扯开，耳机线刚好挂在耳钉上，就这么生生被扯了出去，尖锐的疼痛伴随着浑身的战栗刺骨而来。
　　人在气极的时候，有时会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手脚发软。
　　金泰亨现在就是如此。
　　
　　短信是金硕珍发来的，他说：泰亨，生日快乐，能去看看你吗？
　　金泰亨把通知栏往下一划瞥了眼日期，果然，十二月三十号。
　　他深吸口气，手指颤抖着回：看你妈。
　　然后关机，把手机狠狠扔在床上，起身甩门出去。
　　
　　
　　朴智旻掀开被子坐起来。他今天看了很多次金泰亨的背影，那个高瘦的轮廓闭上眼睛就能描摹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吵闹，还是认床，困得头都隐隐作痛了，还是怎么都睡不着。朴智旻认命地叹了口气，从床底下拖出个行李箱，翻出一袋奶粉，想去开水房里泡杯热牛奶。
　　一抬头，目光正好对上金泰亨的床。
　　被子卷成一团，手机和耳机都扔在上面，还有，金泰亨的外套。
　　
　　十二月底，零下十几度。
　　
　　他会冷吧…
　　
　　朴智旻双手握着牛奶杯，随手套了件长羽绒服出去。
　　走出去没两步，又折回来多拿了一件厚外套。
　　
　　
　　
　　
　　
　　
　　金泰亨在二楼的楼梯间挑了层顺眼的台阶坐着。
　　这一层的灯是最亮的，亮到照在人脸上会有点反光。
　　
　　他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往裤兜摸，摸了两下才发现穿的是睡衣，没兜。
　　烟和打火机都没拿出来，外套也忘了。
　　他搓了搓手，捂住还在疼的耳朵。
　　膝盖骨冻得有点儿酸。
　　
　　
　　
　　
　　“你这又是什么癖好？”闵玧其的寝室门正对着楼梯间，他一出来就看见金泰亨抱着脑袋坐在楼梯上，一副寂寞得要死的姿态。
　　金泰亨闻声一愣，然后僵硬地抬头看向闵玧其，哆哆嗦嗦地说：“哥，有烟吗？”
　　闵玧其也是一愣，“你别告诉我大半夜在这儿坐着就为了等我根烟。”
　　金泰亨嘴唇都有点泛白，“能不跟我开玩笑吗？”
　　闵玧其指了指身后的门，“自己进去拿。”说完就往卫生间的方向走。
　　金泰亨赶紧撑着台阶站起来，腿像骨折过似的难挪动。
　　
　　
　　闵玧其的寝室很干净，只有一张床上有被子，其他的床铺都拿去放东西了，看情况应该是一个人住。
　　金泰亨毫不客气地往闵玧其床上坐，然后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顺便在枕头边拿了根烟。
　　
　　说实话，金泰亨有点意外，闵玧其的床头有一个CD机，墙上贴满了海报，桌子上也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相框。图中是一个出道不久的双人组合，一个主唱，一个rapper，年纪看起来和金泰亨差不多大。
　
　　看不出来，还是个追星男孩？
　　金泰亨脑补了一下闵玧其那张冷冰冰的脸，觉得有点违和。
　　
　　
　　闵玧其进来的时候看见缩在床上裹成粽子一样的金泰亨忍不住笑了笑，“真够自觉的。”
　　金泰亨吸吸鼻子，吐出一口白烟：“那可不，都管你叫哥了，我干嘛见外。”
　　闵玧其拖了把椅子在金泰亨面前坐下，“说说？”
　　金泰亨：“说什么？”
　　闵玧其：“门外坐着干什么？”
　　金泰亨心想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来找你的吧？我就看你门口那灯比其他地方亮…
　　“享受生活。”金泰亨眯着眼睛说。
　　闵玧其：“脑子有问题。”
　　他还以为，金泰亨又是来唱歌的。
　　要不是前一天晚上金泰亨坐在门外唱歌恰好被回来的闵玧其看见了，也许他们直到毕业都不会有交集。不过金泰亨并不知道这点，他以为闵玧其是很在意他那个被打翻的盆子。
　　
　　
　　金泰亨用没拿烟的那只手指了指墙和桌子，笑道：“没看出来啊哥，还有颗少女心。”
　　闵玧其一巴掌拍在金泰亨额头上，“不知道就别瞎放屁。”
　　金泰亨摸了摸脑袋，有点生气，但看在被子和烟的份上，算了，“那我不放，你放。”
　　闵玧其沉默了一会儿，指着离他们最近的一张海报说：“这个叫金南俊，喜欢rap，这个叫田柾国，喜欢唱歌，是我…弟弟。”
　　金泰亨没信，连连点头，“嗯好。”
　　闵玧其看金泰亨那个样子也知道他没信，于是说：“抽完了回吧，你那室友等你呢。”
　　金泰亨微微一怔，不小心掉了半截烟灰在闵玧其床上，被闵玧其敲了个爆栗。
　　“我几个小时前才有的室友，你怎么认识的？”金泰亨摸着额头问。
　　闵玧其说：“不就中午吃饭坐我对面那个？”
　　金泰亨：“…啊，对。”
　　闵玧其：“他估计找你呢，回去吧。”
　　金泰亨本来想说不，但他又没什么理由留在闵玧其这里，只好起身走。
　　
　　
　　“顺手帮我关个灯。”金泰亨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闵玧其在身后说了一句。
　　金泰亨背影一僵。
　　关个灯而已，说“不”就显得矫情了。
　　
　　食指碰到灯的开关，他在心里默念了三个数。
　　一，二，三…
　　
　　“啪嗒。”
　　
　　开关按下，寝室里仅剩一片黑暗，金泰亨迅速跑了出去。
　　走廊里灯还是很亮，金泰亨双腿一软，差点跪下。
　　
　　多在黑暗里呆一秒钟，都像是地狱。鼻尖仿佛蔓延出一股血腥味，金泰亨伸手抹了一把，干干的，什么也没有，又是心理作用。
　　
　　他好像又看见了那片黑色。
　　浓黑里藏着尸体。
　　他坐在尸体边唱歌。
　　
　　

　　
　　
　　
　　“你…还好吗？”朴智旻的声音突然响起，听起来好像很胆怯，又好像很勇敢。
　　金泰亨正要抬头，眼前就多了一个杯子，冒着腾腾热气。
　　是一杯热牛奶。
　　
　　金泰亨很自然地接过了。
　　别人对他好，不要白不要。
　　
　　“还有点烫，先别喝，暖暖手吧。”朴智旻说。说完又给金泰亨披了件厚外套，“你说不让我靠近你那边，我就没过去，拿了我自己的衣服，是干净的。”
　　金泰亨没听进去，只是觉得这杯子挺管用，手指渐渐有知觉了，还痒痒的。
　　
　　“首席啊，”金泰亨抬头，勾起一边嘴角笑，“你会唱歌吗？”
　　朴智旻皱着眉，他很不喜欢这个称呼。“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会。”金泰亨说：“唱首生日歌来听听呗。”
　　朴智旻一愣，“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金泰亨说：“不是。”
　　朴智旻：“那……”
　　金泰亨：“那算了。”
　　他捧着牛奶杯上楼往自己寝室走，朴智旻跟在他身后。
　　楼道里并不安静，但脚步踩在地上，还是能听到回响。
　　
　　
　　“看，”金泰亨没有回头看朴智旻，自顾自抬了抬下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所有寝室号都是以9结尾的？”
　　朴智旻先前没有注意过，现在左右看看，3009，3019，3029…一直到他们住的3079，果然都是以9结尾。
　　“有什么由来吗？”他问。
　　“有啊。”金泰亨背对着朴智旻点了点头，“这学校闹鬼，你怕不怕？”
　　身后的朴智旻突然就没声音了。
　　他怕。
　　金泰亨“扑哧”一声笑出来，恰好走到寝室门口，他顺手推开门。
　　然后也突然没了声音。
　　
　　房间里没开灯，漆黑一片。
　　
　　
　　“你他妈是不是想死？！”金泰亨回身猛地把朴智旻按在白墙上。
　　手中的杯子“嘭”的发出一声巨响，在走廊里远远传开。
　　牛奶撒了一地，很快就凉透了。
　　
　　朴智旻皱着眉，眼睛瞪得大大的，眼里有惶恐，也有不解。
　　
　　他只是习惯出门前随手关灯而已。
　　如此而已。
　　
　　出来看热闹的人很少，毕竟所有人都吵闹。
　　
　　金泰亨的手掌下是朴智旻的锁骨，隔着衣服都能摸出来。
　　他本想说“滚”，可盯着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对不起。”朴智旻说。
　　声音很轻，要不是金泰亨离得近，还以为他只是做了个口型。
　　
　　是啊，很近。
　　已经很久没有人离朴智旻这么近了。
　　他甚至可以看清金泰亨羽扇一般的长睫毛，和因为情绪失控逐渐缩小的瞳孔。
　　还有那颗小小的鼻尖痣。
　　
　　
　　金泰亨松开手，侧过身指了指寝室门，漠然道：“把灯打开。”
　　朴智旻沉默着去了。
　　听到开关的声音响起，金泰亨才转头看他。
　　以为朴智旻会生气，抑或是紧张，但其实，什么也没有。
　　他波澜不惊。
　　
　　“开了，你进去吧。”朴智旻走出来说。
　　金泰亨毫不犹豫地从朴智旻身边走过，进去之后把披在肩上的外套拿了下来，扔在了朴智旻床上。
　　
　　朴智旻没有立即进寝室。
　　他缓步走去门外，扶着膝盖慢慢蹲了下去。
　　然后一片一片地把碎玻璃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未干透的牛奶浸湿了纱布，白色融进白色里。
　　
　　
　　金泰亨在寝室里站了一会儿才发觉朴智旻没有进来，他回头，只能看见朴智旻长外套的一点衣角。
　　他笑了笑，走过去把门关上了，眼底尽是冷漠。
　　
　　
　　朴智旻知道金泰亨没有从里面反锁，只是关上了而已。
　　
　　内心仍然平静。
　　他并没有多难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歌声。
　　那声音是温柔且动听的。
　　
　　金泰亨知道这首歌，小时候妈妈给他唱过一次。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残缺的画面。
　　只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雪。
　　
　　
　　“冬天出生的美丽的你
　　雪一样干净的只属于我的你”
　　
　　
　　金泰亨走到朴智旻床边坐下，这个位置离寝室门更近，可以把歌声听得更清楚。
　　

　　“但是春天和夏天秋天和冬天
　　总是干净清澈
　　冬天出生的美丽的你
　　雪一样干净的只属于我的你…”

　　
　　金泰亨伸手在朴智旻床上撑了撑，果然，软绵绵的，可以陷下去一个掌印。
　　
　　
　　“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朴智旻手心捧着碎裂的玻璃，只得侧着身子把门推开。
　　一进屋却发现，金泰亨躺在他的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