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

　　
　　
　　
　　闵玧其端着保温杯站在窗台边，其实看不清楚雨景，但能隐约看见涨水的地面。
　　明天大概不用上课了。
　　他想。
　　
　　
　　首尔的冬天很冷，室内的气温也是凉的，呵气成霜。
　　
　　闵玧其还没来得及吃饭就先回了寝室，金泰亨给他的两把伞没有起到丝毫作用，他刚出楼道就把它扔进了雨里。
　　那时郑号锡站在他身后。
　　郑号锡让他别走，话音落下，闵玧其就走进雨中。
　　
　　他有时候很怕看见郑号锡，怕他的眼神和声音。
　　还好，今天雨太大，把郑号锡的声音淹没了大半，恳求与不舍都被过滤掉，剩下波澜不惊的两个字，如沉舟般坠入水底。
　　
　　
　　
　　
　　闵玧其没想过自欺欺人。他确实爱过郑号锡，想过把他捧在掌心里，试图给他所有的幸福和幸运，也曾彼此依偎不分你我地在一起过。
　　只是后来，时光辗转，那种感情几乎被郑号锡的行为举止消磨殆尽，胸口处那颗隐隐跳动着的心已经很难在想到郑号锡三个字的时候有所动容了，如风平浪静的湖面，难得荡出一道波纹，扩散着，扩散着，就消失掉，不留痕迹。
　　站在原地的只有郑号锡自己。
　　穿梭于岁月里，落了满身风霜，却依旧在原地。
　　
　　
　　
　　闵玧其低头叹了口气，刚转过身想坐一会儿，就发现郑号锡抬起手正准备敲门。
　　两个人都是一愣。
　　
　　
　　“你又来干什么？”闵玧其微微蹙眉，声音不大，听起来不像是不耐烦，像无奈与妥协。
　　郑号锡擦了擦从额角滑落下来的雨，笑着说：“雨很大，不想回家。”
　　闵玧其连叹气都觉得累，他拿了自己的毛巾扔给郑号锡，说：“先进来吧，门关上。”
　　郑号锡立即照做。
　　
　　“把衣服换了。”闵玧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指了指衣柜，“自己拿。”
　　郑号锡把自己的外套脱了，正要打开衣柜，闵玧其就走过来，双手从郑号锡身后伸过来按在柜门上。
　　他们距离很近。
　　近到郑号锡动都不敢动。
　　
　　闵玧其沉默了一会儿，又放下手，替郑号锡打开衣柜拿出一整套干净的衣服，说：“湿透了，全都换了吧，别生病了。”
　　郑号锡看着手里的衣服，怔怔道：“怕我生病了会给你添麻烦吗？”
　　闵玧其挑眉，回问道：“你不会吗？”
　　郑号锡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我不是…我不是只会装可怜…我只是……”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
　　闵玧其却笑了，“我知道你不是装可怜。”
　　郑号锡看向他。
　　闵玧其说：“你没有装，你那都是真的。”
　　郑号锡眼里露出疑惑。
　　闵玧其一把抓住郑号锡的左手，上面的纱布已经拆了，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看起来恢复得很好，应该不会留疤。
　　“你是觉得我一直不知道吗？”闵玧其问：“这是你自己故意擦伤的吧，为了让我心软，对吗？”
　　郑号锡轻轻摇了摇头，却无法否认。
　　“算没算过你用过多少次苦肉计了？不新鲜了。”闵玧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脸色阴沉，眼神淡漠，“你猜得没错，你受伤我的确会心软，因为我觉得那是我的责任，是我害你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所以我有负罪感，所以不会置之不理，但是。”
　　郑号锡挣扎起来，他迫不及待想要出去，不想再听后面的话。
　　可闵玧其紧紧抓着他，一字一句继续道：“但是，以后不会了。”
　　郑号锡抬头，眼里是错综复杂的情绪，失落，悲伤，后悔，全都关乎痛苦。
　　“你说我残忍也好，无情也罢，结束吧。”闵玧其松开手，“我上次已经告诉过你了，只有那天是例外，二十四小时早就过去了，你清醒点吧。”
　　郑号锡顿了一会儿，突然低下头，把情绪全都收拾干净，再看向闵玧其的时候，眼底空余一片沉寂。
　　他开始一言不发地换衣服，闵玧其转过身去走回窗边。
　　
　　
　　
　　郑号锡每次来，闵玧其的第一句话都是问他，“来干什么”。
　　郑号锡有时候会回答，有时候不会。
　　闵玧其从不追问，他知道答案永远只有三个字。
　　“想见你。”
　　
　　“想见你，所以就来了，不是什么其他特别的事，光是想见你这件事，就很重要了，所以，不顾一切地来了。”
　　风霜雨雪，都无所谓。
　　
　　闵玧其分明知道答案，可每次还是会问，像是在期待什么一样。
　　可就算听到了，也无济于事。
　　
　　
　　
　　等身后的动静停下来，闵玧其才又一次回过身来，他说：“雨快停了，听不到声音了，不过我没有多余的伞，你等它彻底停了再走也行。”
　　郑号锡拢了拢衣领，突然说：“我们去一趟楼上吧，泰亨和智旻刚才状态很不好。”
　　闵玧其觉得莫名其妙，“你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转移话题。”
　　郑号锡自顾自道：“是我背智旻上来的，他身上很烫，应该是发烧了，泰亨也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闵玧其看着郑号锡不说话，似乎是想看看郑号锡到底想做什么。
　　郑号锡见闵玧其沉默，走过来想拉他的袖子，结果被闵玧其后退一步躲开了。
　　郑号锡深吸口气，整颗心都在下沉，“万一他们出事怎么办，我们去看看。”
　　闵玧其点点头，“你走吧，我去看，你又不住这里，总来回跑算什么意思。”
　　郑号锡自言自语似的说：“他们刚才在浴室里，现在应该回寝室了。”
　　
　　闵玧其往门外走，路过郑号锡的时候，特意绕开了一些，保持一定距离，擦肩而过都不允许。
　　郑号锡跟在闵玧其身后走，每一步都觉得沉重。
　　
　　
　　“我说了，我去。”闵玧其踏上台阶，发现郑号锡还跟在身后，于是回头说：“你可以走了。”
　　郑号锡无动于衷，继续往楼上走。
　　闵玧其突然抓住郑号锡的手腕把他往楼下拖，速度快到郑号锡有些跟不上，“不走是吗？可以，我送你下去，满意吗？如愿了？”
　　“放手啊！”郑号锡喊。
　　闵玧其笑道：“该放手的是你吧，郑号锡，这两个字你连说出口都可以了，做到很难吗？”
　　郑号锡却突然哭出来，“你能不能别说了…”
　　闵玧其愣住，脚步也跟着缓慢，他回头看向郑号锡，手却下意识抓得更紧。
　　“你又要说我在装可怜了…？”郑号锡笑着抬手不停地揉眼睛，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我就是在装可怜啊，谁想哭啊，难看死了，但你不就是吃这一套吗？我就是装给你看啊。”
　　“别说了。”闵玧其的语气缓和下来，他实在没办法再对这样的郑号锡冷语相向，“我送你回去。”
　　郑号锡却笑出声来，说：“你看，果然有用吧？”
　　“我让你别说了！”闵玧其吼道。他当然知道郑号锡是故意这么说给他听的，或许郑号锡疯狂，倔强，孤注一掷，但总归善良。
　　“我说过了，以后不会了，你是装的也好，真的也好，我没空再…”
　　“闭嘴啊！”郑号锡猛地用力甩开闵玧其，拼命抓着头发蹲下身来，“你能不能别再重复了我求你了…说一次就够了，你的话我全部都能记住的你不要再重复了我求求你了…哥…我求求你了…”
　　抽泣转瞬变成嚎啕大哭。
　　
　　闵玧其很想抱抱他，可他怕好不容易说出口的再见，又要收回去了。
　
　　
　　
　　
　　这时突然有两个人从楼道里上来，走在前面的那个穿着一身深色的长风衣，头发不过微微打湿，他四处看了看，然后对闵玧其礼貌微笑，柔声说：“同学你好，我们上次在郑校长那儿见过的，你们宿管不在，我只好自己上来了，请问你知不知道泰亨住在哪一间？”
　　闵玧其见是金硕珍，连忙别过脸去，“三楼，079。”
　　
　　
　　郑号锡和闵玧其离开练习室的前一天，金硕珍去过一次他们公司，说是想挑几个练习生去参演一个MV，路过小练习室时，和闵玧其有过一面之缘，或许是每天要见的艺人太多，他根本就不记得闵玧其的模样，所以后来在校长室也没能认出闵玧其来。
　　但闵玧其还是紧张，不想被任何人发现他的过去。
　　
　　他曾经活在深渊里，好不容易依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重见天日，努力之后却有人告诉他，深渊里的人，这辈子都无法适应阳光，于是他又跳进了这个无底洞里，把身上沾染到的阳光气息通通掩藏起来。
　　光在深渊里很多余，是耻辱。
　　他习惯了黑暗，光明已经不再需要了。
　　
　　
　　
　　“那这位同学…”金硕珍看着蹲在地上的郑号锡，微微蹙眉。
　　郑号锡已经不再大声哭泣了，尽管眼泪不停，但总算努力保持镇定，能捂着眼睛抬起头来。
　　可看清郑号锡脸的一瞬间，金硕珍却愣住了，“这不是…号锡吗？你怎么在这里？”
　　郑号锡和闵玧其都怔住了。
　　金硕珍似乎很气愤，“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拒绝我这么多次，就是为了来这里上学？你不想出道了吗？！”
　　郑号锡连连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在这种地方不会有出路的。”金硕珍沉沉叹道：“等了你三年，打算什么时候和我签约？”
　　一旁的闵玧其轻轻笑了，他对金硕珍道：“能不能麻烦您，解释一下，我听不太明白。”
　　郑号锡连忙起身，仓皇失措，打断金硕珍正准备说出口的话，先一步说：“硕珍哥你快上去吧，泰亨的状态真的很不好，你快送他去医院。”
　　金硕珍凝神道：“再联系。”语罢立即往楼上跑。
　　
　　
　　
　　“郑号锡。”闵玧其的笑意更甚了，“你觉得很好玩是吗？”
　　“哥…”
　　“这么骗我有意思吗？”
　　
　　
　　
　　娱乐圈的人，大概没有不知道金硕珍的。每一个练习生都梦想过签在金硕珍名下，闵玧其和金南俊田柾国甚至去金硕珍的公司竞选过，可惜金硕珍的本尊还没见到，就被刷下去了。
　　离开练习室的那天，闵玧其还坐在小练习室里和金南俊他们笑说：听说金硕珍来挖我们公司的一个练习生，竟然被拒绝了，你们说他是不是疯了？
　　那时郑号锡正在教金南俊跳舞，听见这些话，动作似乎有一瞬间的停顿，闵玧其已经记不太清了。
　　
　　
　　他这么说过郑号锡很多次，现在看来，他真的是。
　　疯了。
　　
　　疯了三年，只为了一个看也不愿意看他的闵玧其。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都说说吧。”闵玧其说：“你现在就是说你背地里帮我把我父母从监狱里放出来了我都相信。”
　　郑号锡上前一步，想伸手抱住闵玧其，又怕看到他躲开，于是伸出的手就那么僵硬地停住，“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哥…没有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闵玧其握住郑号锡伸过来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试图安慰那颗痛苦到难以忍受的心脏，但好像做不到。
　　“哥，我什么也不想，我就是喜欢你。”郑号锡大着胆子靠近了一步，见闵玧其没有后退，他忍不住再靠近了一步，哽咽着说：“我只是喜欢你而已，没有别的了。你能不能回头看看我…哥我这次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了，我听话，我什么都听你的，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哥…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就当最后可怜我一次。”
　　
　　“哥，我只有你了，你别不要…”
　　
　　“我真的会改的…”
　　
　　“哥…”
　　
　　
　　
　　
　　闵玧其闭上眼睛，眼泪还是顺着眼角落下来。
　　他真的从来不哭的。
　　
　　
　　
　　
　　
　　他还记得，刚来这所学校的时候，他们在操场的一颗枫树下埋了一个铁盒，盒子里装的是他们在做练习生时胸前挂的姓名牌。
　　闵玧其，郑号锡，又脏又旧。
　　
　　那是郑号锡硬拖着闵玧其去的，他说，他要把他们的梦想埋起来，一个人的梦想太孤单了，两个人的一起，在消逝的过程中或许就不那么孤单了。
　　画面历历在目。
　　像一个冗长的梦，到现在才渐渐清醒。
　　
　　听说枫叶象征的是无尽的思念与永恒的感情。
　　可泥土下的铁盒，大概早就生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