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

　　
　　
　　
　　闵玧其抱着胳膊躲在破旧房屋后的一条巷子里，身边是又脏又臭的垃圾堆，把他整个人都挡住了。
　　他蹲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连呼吸都是乱的。
　　巷子里很黑，一只野猫经过都会吓得他低头紧紧抱住脑袋，把脸埋在更深的黑暗里，摆出防御的姿态。
　　精神时刻紧张着，提防着有人会突然冲进来。
　　－－但其实，根本没有人在追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巷子外面的车流与人声全都渐渐安静下来，闵玧其才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吃力地一手捧着怀里的东西，一手撑着身后的墙站起来。
　　蹲了太久，腿都快形成肌肉记忆了，站起来的时候艰难得骨节发出脆响，像要扭曲断裂。
　　
　　
　　他怀里抱着的东西，是一部手机。
　　闵玧其没有用过手机，父亲有一部，他见过，黑白屏幕，按键被磨得看不清数字，只能接打电话，没有其他作用。但他手里的这部是彩色屏幕的，轻轻往上推，可以把屏幕推上去，按键在屏幕下方，数字清清楚楚。
　　他觉得一定不便宜。
　　
　　闵玧其盯着手机看了很久，突然瞪大了眼睛，像拿着什么烫手的东西似的松开手。
　　手机掉进了垃圾堆里，黑暗中瞬间找不到踪迹。
　　
　　闵玧其捂着嘴，拼命地忍住，告诉自己不能哭。
　　他扭头转身出了巷子，飞快地往家的方向走。
　　
　　天色已经很晚了，路上的行人不多，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喜怒哀乐各不相同，没有人多看闵玧其一眼。
　　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
　　
　　
　　他双手放在口袋里，拳头握得死紧，把人群甩在身后。
　　可走着走着，脚步又突然放慢了。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
　　过了一会儿，拼命地跑回了刚才那条巷子。
　　在黑暗中疯了一样地找那部垃圾堆里的手机。
　　
　　
　　找到之后，满手污秽。
　　闵玧其却笑了，像在哭一样咧开嘴角。
　　
　　
　　－－他偷东西了。
　　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也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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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闵玧其一整晚都没有睡好，辗转反侧到深夜，天一亮又自动睁开眼睛。
　　他从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那是生活安逸的人才有的特权。
　　他不是。
　　
　　
　　
　　闵玧其背着书包，在上课之前跑去了商业街。
　　
　　街道后面有一座天桥，天桥下面是各种各样的“买卖”，不少人都在这里买二手货，而大部分卖家，拿“货”的手段都不是来自正规途径。
　　
　　闵玧其挑了一个看起来比较面善的中年男人，走过去假装随意地问：“收手机吗？”
　　“收啊…”中年男人一抬头，见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穿着校服，于是鄙夷地说：“什么样儿的手机？款式旧的不要。”
　　闵玧其根本不知道什么款式新什么款式旧，只好把手机拿出来晃了晃，“这样的，怎么卖？”
　　“小同学，你哪里来的？”男人说着就伸手去接。
　　闵玧其一看他的样子，眼里多了些笑意，“我爸买的，但我把同桌东西弄坏了，我得赔他，你就说要不要吧。”
　　这理由说起来还确实挺容易让人相信的，那中年男人比了个手势，说：“五百。”
　　闵玧其心里一惊，他还以为有个一两百就不错了。
　　可面上仍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也比了个手势，一本正经道：“七百。”
　　“七百？”中年男人摆了摆手，“那人家还不如去买个新的！”
　　闵玧其一看周围那么多人，也不一定非要卖给这家，于是把手机收起来，掉头就走。
　　“诶诶诶小同学！”果不其然，那中年男人在身后喊：“回来回来，再商量商量！”
　　闵玧其侧过头。
　　那男人说：“六百！”
　　闵玧其作势又要走。
　　“六百五六百五！！”
　　闵玧其笑着走过去，“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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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闵玧其的父母不太管他，他从小摸爬滚打自己长大，以前还好，后来家里出了事，父母一天到晚为各种事情焦头烂额，就更没有闲心注意他。
　　
　　
　　这天放学后，闵玧其抄近道去了离学校很远的一家琴行。
　　他身上还穿着校服，拉链半开，袖子挽在胳膊肘，书包单手反挂在肩上。
　　
　　少年皮肤很白，五官清秀，轮廓还未分明。
　　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样，只是眼里少了快乐。
　　
　　
　　
　　
　　“玧其？”琴行里的老师见闵玧其进来，不由得大吃一惊。
　　闵玧其已经很久没有来上过课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上课的过程中，而那天闵玧其被突如其来的父母拉走，甚至把学费给强行退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老师。”闵玧其抓了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这里学费涨了吗？”
　　老师愣了一下，说：“没有啊。”
　　闵玧其轻舒口气，笑着从口袋里拿出钱，“那我报名了，十节课的。”
　　
　
　　有一段时间没弹琴了，手指有些不太灵活，练了一会儿才重新找到原来的感觉。
　　“玧其啊，”老师靠在钢琴边，有些担心地望着他，“能不能告诉老师，家里出什么事了？”
　　闵玧其手边动作不停，抬起头来看了老师一眼，努力扯出一个笑来，可笑容又很无奈，“能啊…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我家的店着火了，做不成生意不说，钱都赔光了，现在他们…挺艰难的。”
　　
　　闵玧其家里之前在大邱市里开了一家小超市，家庭条件虽然算不上富裕，但给闵玧其买钢琴，多年送他学音乐的钱还是有的。
　　只是现在没了。
　　
　　父母文化水平不高，只能分别在不同的小单位打打零工，日常生活是没问题，学乐器就未免太奢侈了。
　　
　　“那你…”老师犹豫着不知道怎么问出口。
　　闵玧其耸耸肩，“老师你教我弹琴就好了，其他的事情不用担心，我有办法的，我没有钢琴不行，真的。”
　　“这我知道。”
　　
　　
　　闵玧其的话其实没有说完。
　　父母现在并不是艰难，而是，病态。
　　
　　他们仍然未从以前的生活状态中清醒过来，受不了低三下四看别人脸色，无法习惯想要的东西通通都买不起，嫉妒滋生发芽，在内心深处被负面情绪灌溉成参天大树。
　　
　　于是他们选择了…
　　偷。
　　
　　
　　闵玧其刚知道的时候完全不能接受，第一次两次发现了还能去阻止，次数多了，他只觉得身心俱惫，而且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里，管不了那么多，父母又总有理由堵得他无话可说。
　　
　　“不这样？不这样你上学的钱哪里来的？”
　　“不然你退学吧？减轻点负担！”
　　“你小孩子懂什么？！”
　　“你知道我们有多辛苦吗？！”
　　
　　“……”
　　
　　
　　可到了夜里，他们又会对着彼此长长叹息。
　　也会告诉闵玧其：你一定要认真读书，好好长大。
　　
　　千万不要，像我们这样。
　　
　　
　　
　　后来，闵玧其再也不去管了。
　　他不敢相信的是，潜移默化地，他也学会了去，偷。
　　
　　
　　说不怪父母是假的，如果父母不那么做，抑或是从未被闵玧其发现过，那他一定走投无路也联想不到“偷”这个字。因为有人起了带头作用，且每一次都顺利逃脱，他才会有一念之差，想去试一试。
　　
　　
　　再后来，他自由散漫惯了，接触的人多了，学会了抽烟喝酒，说脏话，打架，陌生到偶然想起来，才发觉这个人竟是自己。
　　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是再也回不到过去的。
　　
　　
　　能怪谁。
　　还不都是因为，什么也没有。
　　只剩丧气与颓废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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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最近有个班级大合唱的比赛，说是班级，其实是自愿，只要超过二十个人，就可以上台。
　　闵玧其毫不犹豫地参加了。
　　他倒不是对大合唱感兴趣，只是听说，每天晚上要留下来排练，由每个班的音乐老师带队，在琴房弹唱。
　　他想，说不定等人走了，能悄悄弹一会儿琴。现在对他来说，摸一下都是幸运。
　　
　　于是后来的十几天，他每天排练完都偷偷留在琴房里弹琴，反正门不会锁，回去晚了也没关系。
　　
　　弹琴的时候眉头紧锁。
　　闵玧其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弄到继续上课的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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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很快就到了。
　　
　　闵玧其未成年，想打工也没人肯收，学钢琴的钱暂时没有，他每天急得烦躁不安。
　　
　　母亲这时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清洁员，闵玧其每天去给她送午饭。
　　有一部分工作人员不可以乘电梯，他们有专门的安全通道，闵玧其也只能从这条安全通道里上去。他没有手机，也不知道去第几层，每天只能一层一层往上找，在每个楼梯口探出头望一望。
　　
　　今天他走到了第八层。
　　在第八层的楼梯口探出头去，看见地上有清洁工具，东倒西歪地摆放着，还有母亲的半个背影。
　　“妈。”闵玧其喊了一声。
　　他妈妈立即转过身来，迅速捡起了地上的拖把，满脸的惶恐，“你喊什么？！”
　　闵玧其走过去，朝他妈妈刚才踏进去一步的房间里看了看，当下就明白过来，他沉声问：“你拿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拿！”他妈妈低声吼：“这是在公司里！你不要乱说话！”
　　闵玧其皱眉，“你也知道这是在公司里，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别又被你自己弄丢了。”
　　他说完话就走，也不管他妈妈在身后什么反应。
　　
　　
　　
　　他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他妈妈还是带着钱回来了。
　　－－她偷了房间里的电脑。
　　
　　
　　闵玧其除了心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懒得再去与他们争辩，反正他们一句“生活所迫”扔过来，闵玧其就会哑口无言。
　　
　　
　　谁逼得他们这样？
　　现实？
　　其实不是。
　　是自己。
　　
　　生活中一无所有一事无成的人一抓一大把，闵玧其的家庭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特例。
　　普通人而已。
　　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选择了另一种让自己好受的办法。
　　
　　闵玧其不会去想如何拯救他的父母，踩进沼泽地里只会越陷越深，他是拉不出来的。他只想远离这里，怕哪一天，他也会不经意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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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住的地方不像之前的小公寓，这里没有空调，连窗帘都不够遮光，闵玧其呆在家里也无事可做，干脆拿了几个硬币出去转转。
　　浑身上下只有坐公交车的钱，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在公交站台想了想，打算去原先上课的琴行看看，虽然没钱上课，但在外面听听别人弹琴，总比在床上躺着强。
　　
　　
　　
　　下了车走到琴行，却发现门是锁着的，他这才想起来，这个老师每逢长假都回老家，不在大邱，琴行不开。
　　闵玧其叹了口气，心疼自己浪费了一次坐公车的钱。
　　
　　正犹豫着接下来要去哪里，走回去是不是不太现实，就看见对面的写字楼楼下挤满了人，都是和他年纪一般大的少年，有些有父母陪伴，有些独自兴奋，总之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闵玧其有点好奇，走过去看了看，发现是有娱乐公司在面试。
　　闵玧其愣着没动，脑子里有很多想法一闪而过，他暂时理不清楚。
　　
　　“诶，那个谁，”有工作人员站在他面前，“报名的先填张表啊，等会儿一楼等着，叫到号了就进去。”
　　闵玧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填了张表。
　　又一脸茫然地被叫进去面试。
　　
　　
　　谁知道，竟然过了。
　　就因为他会弹钢琴，现场弹的曲子是即兴发挥。
　　
　　
　　有人让他千万不要浪费了才华。
　　闵玧其努力没有当着他的面笑出来。
　　
　　才华？
　　对他来说也太讽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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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闵玧其回到家里，心情十分忐忑，他特意把有关“练习生”的问题问得很清楚才走，好回家一字一句地和父母商量。
　　他那时不懂娱乐圈的是非，刚才面试了一家怎么样的公司，这公司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利益，能把他所谓的“才华”发展到什么程度，他一概不知，只知道，好像有希望了。
　　活着有了。
　　生活也有了。
　　
　　
　　
　　可惜现实总不如意。
　　
　　回到家的时候，闵玧其的国文老师正满脸怒容地站在院子里。
　　闵玧其纳闷了，暑假也有家访吗？学校要填家庭住址的时候闵玧其填了以前的，家长会也没有人出席过，老师怎么知道这里的？而且也不是班主任来。
　　
　　
　　“老师？”闵玧其上前去，“你怎么会来我家？”
　　国文老师见是闵玧其，错愕道：“这是你家？！”
　　闵玧其看向一边愁容满面的父母，心里一沉，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他最不想知道的事情。
　　
　　
　　“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爸妈？”老师不可置信地问。
　　闵玧其皱着眉点了点头，“他们做什么了，你说吧。”
　　“他们砸了我的车窗！”老师怒道：“拿了我刚给我女儿买的项链！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偏偏！我真是…”
　　闵玧其妈妈小声说：“不是都还给你了吗…”
　　“那砸我车窗的钱呢？”
　　“连金项链都一下买那么好几条…修个车窗的钱，就别问我们要了吧，我们哪儿拿得出来啊…”
　　“这是什么逻辑？！”老师愤怒地望向闵玧其，“你的父母怎么这么！”想说点什么，见闵玧其难看的表情，还是硬生生止住了。
　　
　　
　　“老师，你告诉我多少钱吧，我之后会想办法还的。”闵玧其淡淡开口，眼里一丝情绪也无。
　　让人失望的事情太多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早就沉寂下来了，他实在没办法再对什么“糟糕”的事情有所动容。
　　老师不解，“你还是个学生，父母做错了事，父母不懂得负责，让你一个孩子来承担吗？！”
　　闵玧其却只道：“对不起。”
　　
　　
　　
　　
　　后来，他也不记得那一晚上他说了多少句对不起，只记得他所有的喜悦一下子全都被冲刷干净了。
　　
　　
　　高兴什么呢。
　　总会有不幸降临的。
　　别太开心了。
　　不会如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