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智旻已经拿了郑号锡十六个人头分了，但郑号锡上一次死亡仍是一秒内。复活点随机，朴智旻暂时还没再次找到他，但至少证明郑号锡还有次数，不过次数应该不多了。朴智旻把保险打开，低头瞥了一眼手里的枪，不知道说什么好。
郑号锡显然是放弃与任何人对抗了，是人，是尸体，都不躲。甚至每一次复活后系统给他掉落在手边的武器也不要，眼睑低垂，神情颓废。
朴智旻转了转有点酸痛的脖子，不愿再想，继续“搜索”郑号锡的下落。
另一边的金泰亨就很崩溃了。金硕珍和金南俊的分辨能力其实对他没用，他们眼里的金泰亨，全都是假的。顺利骗过了一个金硕珍，偏偏自言自语嘀咕了几句话被金南俊给听见了。
金泰亨很无奈，一边感叹金南俊这148的智商真的不是编出来装那啥第二个字母的，一边疑惑照金南俊的脑子肯定能猜出来他的身份，为什么有关的话一句也不说，不质疑，也不揭穿？
生存的希望已经微弱到这种地步了吗。
好奇心都消失，只对“死亡”感兴趣。
这片灰也太浓郁了。
分明是游戏内，但原本就阴沉的天此时越发乌云密布，竟隐约地响起了闷雷声。
“幸存者”都在各自的位置不约而同抬头望。
绝望果然无边际。
郑号锡在复活点看着脚边的重机枪，突然觉得无所适从。
他愣了一会儿，抬步走开了，根本没想捡。
他似乎猜到了朴智旻在做什么，一路看他盯着自己杀。“真的”杀，“假的”也杀，不知道的还以为朴智旻跟他多大仇。他每次都想在朴智旻向他冲过来的时候喊一声“打住，先让我问个明白”，然而朴智旻那吓死人的速度从来不给他机会。
不给机会，那就算了，郑号锡想，反正他只差最后两次，被谁杀不是杀，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早点…
早点什么呢？
郑号锡又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嘀嗒”一声，有雨点落在他鼻尖。
离开这里，现实中还是存在闵玧其，他的生活还是像一片地震后的废墟，灰尘与淤血碎在一起，层层交叠。
说来的确“自作孽”。
是他非要拉着闵玧其参与死亡游戏的公测，没想到到头来两个人都身心疲惫。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把他在强烈自卑上伪装的一层阳光撕裂得面目全非，梦境逼迫他看清现实，唤醒他以爱为名的占有欲下苍白无助的灵魂。
很难快乐了。
郑号锡低头，看了看自己稳稳当当站立在黄土上的双腿。
然后，他跑了起来，踏着龟裂的土地与干涸的鲜血。速度不快，像在享受，唇角上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好难得。
再死亡两次，他就可以离开这个噩梦一样的地方，回到痛苦的生活中去，从此与病痛相依为命。
从今以后他任何游戏都不想再碰，所以要珍惜。
珍惜现在，能站起来的短暂时光。
能自己走路，真好。
郑号锡笑出声来。
他很难说清到底是现实更煎熬，还是“游戏”更残忍，上帝眷顾他的次数太少，他时常感到幸运，又更常感到不幸。
活着也身处炼狱。
“嗨…？”金泰亨蹲在地上装子弹的时候正好碰见迎面跑来的郑号锡：“你这么兴奋的吗？”
郑号锡并不知道这个金泰亨是真是假，但笑容仍然灿烂：“是啊，再跑一跑，出去了就没机会了。”
金泰亨很快理解了郑号锡的意思，他扯着嘴角，半晌都笑不出来，突然有点后悔让朴智旻去“盯”郑号锡了。他重新把弹匣卸下来，背上枪，道：“那不然…哥我陪你…跑一会儿？虽然我挺…怕你的，咳。”
郑号锡笑道：“哈，对不起啊，你放心吧，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干，你手里的重机枪还是系统给我的，我刚才没捡。”
金泰亨耸耸肩：“那…跑跑？”
郑号锡撑着膝盖喘了口气：“不跑了，走会儿吧，有点累。”
金泰亨：“行。”
郑号锡一边走一边伸出手：“下雨了。”
金泰亨看了眼四周，还是决定把弹匣装上，不攻击“别人”，不代表“别人”不会主动袭击：“哥在其他游戏里没见过雨天？”
郑号锡：“见过，但是没有触感，只有声音和视觉效果，很碍事。”
金泰亨架着枪，摆出防御的姿势，目光警惕：“现在也挺碍事的。”
郑号锡摇摇头：“还好…可能是我见得少吧，我一直在住院，雨天不可能出门的，现实里也只有声音和视觉效果。”
金泰亨不太敢问郑号锡的私事，怕他伤心，也不敢提闵玧其，一时竟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郑号锡也不介意，笑着问：“你肯定是真的泰亨吧，尸体才不会保护人。”
金泰亨：“那当然了…”
郑号锡又问：“你和智旻是打算先送我出游戏吧？”
金泰亨：“……很明显吗？”
郑号锡：“那可不，我不想知道都难。”
金泰亨想了想，问：“死亡的时候系统会有提醒吗？”
郑号锡惊诧：“你…这关还没死过？”
金泰亨：“是啊…”
郑号锡：“……会有提醒，复活的时候，会在我耳边告诉我。”
金泰亨直接问道：“那哥你还剩几次了？”
郑号锡：“两次。”
金泰亨脚步顿了顿，然后又跟了上来。
郑号锡莞尔：“再让我走一会儿吧，不耽误你很久。”
金泰亨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急着要做什么，这不陪你…散着步呢…”
郑号锡：“啊…谢谢。”
金泰亨：“哥你的性格太让我好奇了，你第二关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你第二关太…太……嗯，太帅了，真的。”
郑号锡：“可能是因为在第三关…城堡里，听见了一些不想听的东西。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好多事情我是不断告诉自己已经忘记的，试图给自己做个心理催眠，好不容易安稳了这么长时间，那些东西又被勾起来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重新振作。”
就好像战败的恶魔卷土重来，挥舞着镰刀，散发着森寒的黑气，要将世人置于死地。它不一定能胜利，但光是出现，就足够让人切身感受到来自无尽地狱的折磨了。
金泰亨沉声答：“能明白的。”
大雨在这时倾盆而下。
郑号锡的步子骤然停顿，雨水顺着眼睫滑下，霎时模糊了视线。
可他还是看见了身前的人影。
他不可能认错闵玧其。
金泰亨举起枪，被郑号锡一手堵住了枪口。
“哥？”金泰亨喊：“这个不一定是真的，他装备不对！”
装备不对表示什么呢？什么事情都有万一。
郑号锡愣愣地站着。
金泰亨也不能直接告诉郑号锡“我也能看出来”，只好放下枪，紧紧盯着向郑号锡走来的“闵玧其”。
这个“闵玧其”没有武器，威胁其实不大。他缓步走到郑号锡面前，足下好似红河。
“怎么这么看我？”他把手挡在郑号锡头顶，可郑号锡早就浑身湿透了，他的保护起不到任何作用。
郑号锡笑了笑：“那我应该怎么看你呢？”
“闵玧其”把手放下，捧起郑号锡的脸：“还剩几次了？”
郑号锡如实回答：“两次。”
“闵玧其”微微蹙眉：“听说最后一次会很疼的，害怕吗？”
郑号锡摇头：“以前怕，现在不了。”
“闵玧其”越靠越近，金泰亨手指动了动，有点紧张地抚上扳机，随时准备开枪。
可下一瞬，枪声就划破大雨，穿透“闵玧其”的胸口。
郑号锡怔住。
“闵玧其”倒下来，直直跌进郑号锡怀里。
郑号锡把“他”抱得很紧。
“哥！系统没有积分通知，那个玧其哥是假的！”朴智旻在不远处大喊。
金泰亨站在郑号锡身边，见他紧紧抱着“闵玧其”，眼里满是眷恋，忍不住叹道：“号锡哥…你放手吧，这是…假的，是尸体…”
郑号锡把脸埋在闵玧其颈窝，轻声道：“我想抱抱他…让我抱抱他…”
朴智旻察觉到不对，连忙跑来他们面前，雨中很难睁大眼睛，他抬起一只手横在额前，问金泰亨：“什么…情况…你是…真的吗？这个号锡哥呢…”
金泰亨：“是真的，我们都是。”
朴智旻：“那…这…”
“别说话。”金泰亨把食指竖在唇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等他们一会儿。”
大雨，被大雨滋润后的泥泞土地，肮脏泥水中混杂的污浊鲜血，以及，在它之上与死物深情拥抱的，名为希望的脆弱生命体。
画面不似人间。
朴智旻从前不懂爱，现在大概也是稀里糊涂不太明白，看见这一幕即使心疼，也一下子说不清为何心疼，但金泰亨的话他还算愿意听，当即就把枪放下，安静地站着。
直到郑号锡一动不动地开口说“你们开枪吧”，朴智旻才比金泰亨更快一步扣下了扳机，耳边立即传来系统语调平淡的积分通知。
“是真的啊…”朴智旻喃喃道。
金泰亨把枪挂在胸前，腾出两只手去捏朴智旻的脸：“走了，别站着不动了，刚才浪费了很长时间，该继续了…”
朴智旻说：“我还帮你拿了两个硕珍哥的人头分。”
金泰亨：“…别乱来啊，你现在分数多少了？”
朴智旻：“四十三…”
金泰亨：“啊…危险危险，还有十六分可以拿，你记得拿了十六分之后就别再动了啊，别扔下我一个人出去了。”
朴智旻：“嗯…”
金泰亨：“号锡哥还剩最后一次。”
朴智旻：“好…”
金泰亨：“尽可能让他…见到玧其哥吧。”
朴智旻：“我尽力。”
朴智旻转身跑开了之后，金泰亨愣在原地久久没有挪动一步。
“你开什么玩笑。”
看起来像在自言自语。
“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
“现在还剩几个？”
“……”
“我知道了。”
他定了定神，闭上眼睛仰头迎面冲着偌大的雨。
死亡次数达到三十而顺利离开游戏的人，系统不会公开通知。且他们的“尸体”，仍在地图中“行动着”。
闵玧其是第一个离开游戏的人，郑号锡还以为他仍在这里。
到底还是太残忍了。
或许是“下着雨”的缘故，郑号锡这次传送到复活点后没能好好站稳，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太滑，他差点直接一手撑在刀刃上。
他轻轻咳了一声，缓缓摊开手，掌心的泥水转瞬就被大雨冲刷干净。
手边躺着一把草雉刀，他看了一眼，还是没捡。
系统在他“最后一次生命”时总算给了他擅长用的武器，算是赋予他绝望前的一点希望吗？
为时太晚，不够慷慨。
郑号锡撑着膝盖站起来，看着白色的刀柄渐渐被污浊的泥水包裹，淹没，心中死水一般平静，波澜不惊。
要不是试过自杀没用，他早就不在游戏里了。
可是一想到就快出去了，他又止不住心慌。
他是一个人在病房里进入的游戏，闵玧其在自己家，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只是他担心，闵玧其会再也不去看他。
雨声好像小了，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缓步朝郑号锡走来的“人”多了。“他们”身上的血都被雨洗净，一个个表情鲜活，真假难分。郑号锡不藏不躲，安静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眺望“人群”中走在最后的闵玧其。
雨声几乎消失了，随之代替它响在郑号锡耳边的是接连不断的枪声。
“他们”相继倒下，唯有“闵玧其”毫发无伤。
“他”停了下来，有些迟疑地望着郑号锡。
“号锡哥…”朴智旻没有放下枪，紧紧皱着眉走到郑号锡面前，挡住了他看闵玧其的视线：“哥，你是…真的吗…泰亨说你只剩最后一次，我不敢…不敢动了。”
郑号锡没说话，足尖轻点地面，草雉刀似破土而出，他看着朴智旻，准确无误地握住刀柄，摆出攻击的姿势，动作行云流水。
“你不是真的吗…”朴智旻摇着头后退。
郑号锡却执刀上前，目光锐利逼人。
朴智旻的手指扣上扳机，缓缓转动枪身。
他想，郑号锡早就没有生存的欲望了，这个说不定只是无数尸体中的一具。
他犹豫着问了最后一遍：“号锡哥，是不是你？”
郑号锡勾起一边唇角，天空无光，否则刀刃的反光一定会让朴智旻睁不开眼。
“对不起了，我会努力找到你的。”朴智旻自顾自呢喃了一声。
手指用力扣下扳机，子弹穿透郑号锡的腹部。
地面上的污水很多，郑号锡的草雉刀砸在水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啪”的一下，溅起一片水花。
朴智旻伸手托着郑号锡的肩，慢慢蹲下，好不让他直接摔下去。
谁知道，郑号锡却一直睁着眼，温热的深红色粘稠大口地从嘴里涌出。
朴智旻瞪着眼睛，几乎要掉下泪来，连声音都跟着颤抖：“你是真的为什么不回答我？！”
郑号锡却笑了：“你是…送我出去…又不是真的杀人，哭什么…”
要是回答你，你能这么快开枪吗。
朴智旻很怕疼，也中过枪，他知道郑号锡现在会有多疼。
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我该怎么办…号锡哥…”
怎么才能加速一个人的死亡？
再开一枪？对准心脏，还是大脑？会很快死亡吗？会迅速失去痛觉停止呼吸吗？
他怎么可能还下得去手啊。
“听我…说说话吧。”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郑号锡说起话来都觉得痛苦，唇角是上扬的，眉心却紧皱着：“说不定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智旻啊…之前让你受伤了…很疼吧…对不起啊…”
朴智旻拼命摇头，不停地替郑号锡拭掉嘴边的大片鲜红。
“你如果…还有机会见到小其老师…”郑号锡的话却停住了。
朴智旻手足无措，他猛地回头，冲那个他不知真假的闵玧其嘶喊：“哥你过来吧…过来看看号锡哥…拜托了…”
郑号锡半闭着眼睛，声音虚弱得朴智旻要低下头去才能听见：“要是见到他…能不能替我问问他…问他，以后可以…多喜欢我一点吗…”
朴智旻说不出话，他一遍遍地默念这只是游戏而已，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可胸口处还是闷到快要炸开。
“闵玧其”飞快地跑来郑号锡面前，他重重跪在地上，俯身侧耳，想听郑号锡的心跳。
太微弱了，几近消失。
朴智旻托着郑号锡的后脑，掌心轻轻晃动，试图让郑号锡清醒：“哥，玧其哥在这里，你刚才说的话我没听见，你亲口告诉他…我什么也没听见…你醒过来，你告诉他…”
闵玧其握紧了郑号锡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他低下头，努力不让声音哽咽：“你还爱我吗？”
“郑号锡，你还爱我吗？”
郑号锡没有回答。
心跳霎时静止。
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好像没有人注意到。
郑号锡的手还停在闵玧其掌心，唇角微微上扬，好像死亡从无痛苦。
你还爱我吗？
这个问题问得不对。
我有过…
不爱你的时候吗…
金泰亨从闵玧其正对面走来，毫不犹豫，抬手，举枪，子弹深深嵌进闵玧其时常拧起的眉心。
闵玧其不声不响地倒在郑号锡身上，身体在一瞬间冰凉。
朴智旻红着眼回头。
金泰亨却仰头用力眨了眨眼睛：“玧其哥早就出去了，这是假的。”
他走前，没有刻意来见郑号锡。
而郑号锡两次拥抱的，都只是“尸体”。
原来离别真的是痛苦的。
分明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