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相遇,后会无期。

《谎人国》vmin


  

  “我经历过一场大地震。身处异国他乡,被困在深山角落里,浑身都是伤口,眼前一片漆黑。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疲惫和恐惧几乎将我吞没。后来,我听见有人不停地大喊我的名字,声音颤抖又沙哑。我问他,既然还有力气,那为什么不喊救命,他说,喊救命会让他有更深的危机感,喊我的名字会让他安心。你能想象到那个场景吗?救援队到的时候一定觉得很好笑吧,两个被困在废墟底下的人,隔着层层木桩和碎石,灰头土脸、筋疲力尽,疯了一样地喊对方的名字。” 

  “这是你昨晚的梦?” 

  “一半一半吧。”  

  朴智旻呆滞片刻,接着满面愁容地仰头,长长叹了口气,然后第无数次神情恳切地对面前的人重复:“我,真的真的只是因为这里的环境让我觉得熟悉才选择回来,玧其哥也真的真的只是刚刚好在我回来的那天辞职,这是个巧合,并不代表我要因此接替他,成为你的垃圾桶。我听不懂你的梦,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你叫一声我的名字吧。” 

  “金泰亨?” 

  “会很安心吗?”  

   

  朴智旻欲言又止。他从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站起来,眯着眼睛侧过头瞥了一眼落地窗外略微刺眼的阳光,一边绕过办公桌走来金泰亨面前,一边合上手里的资料夹。 

  “又把我当成谁了?”朴智旻用资料夹在金泰亨头顶轻轻敲了一下,很清脆的一声。 

  金泰亨毫不介意,笑着跟随朴智旻走动的方向转过身,站在原地看朴智旻把资料夹放进书架里,“没有把你当成谁,只是想知道除了他以外,其他人会不会也认为我值得依靠。” 

  朴智旻回头看金泰亨,伸出一只手,用手掌正对着他的脸,说:“你看啊,金泰亨这个名字代表了高、富、帅、才华、荣誉,当然很值得依靠,然而这个问题你不应该让我来确认,因为这些我也有,用不着依靠你。你觉得呢?” 

  金泰亨偏着头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逗你玩儿了。”朴智旻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冲门外抬了抬下巴,“走吧,玧其哥在楼下等很久了。”  

  

   

  闵玧其只比他们两个年长两岁,但心智成熟很多,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经常充当中间人的身份,听这位讲讲故事,又听那位吐吐苦水,最后再自我消化掉,不做任何多余的事,不给任何人增添新烦恼。 

  用郑号锡的话来说,当年的闵玧其就像朴智旻和金泰亨共同的心理咨询师,把排忧解难这一技能在一次次实践中修炼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可惜后来,朴智旻用不着了,金泰亨不听劝了。  

    

  

   

  朴智旻的步伐很快,背脊挺得笔直,个子虽不算高挑,但身段完美、比例优秀、气质过人,浑身上下一切令人羡慕的闪光点都几乎与生俱来。金泰亨想,要不是田柾国最近感冒请假,一定又会乐此不疲地在走廊上学他走路带风的气势。  

   

  “下周休假,打算去做什么?”金泰亨跟在朴智旻身后,节奏比朴智旻略慢一些,每一步跨出的距离就像事先演算好了一样,始终保持在朴智旻身后靠左侧半臂的位置,和朴智旻说话时就微微偏着头,用不够彻底的视线去看朴智旻弧度恰好的侧脸。 

  “别提了,我假期有个外景,策划就提了个地名儿,那地方我听都没听说过,谁知道是什么荒郊野岭。”朴智旻穿上外套,头也不回地问:“你呢?玧其哥说你平时一有空就旅游,我回来之后怎么都没见你去过?” 

  “之前忙啊,下周不就去了吗?”金泰亨在朴智旻身后无声勾了勾唇角。 

  “真的?去哪儿?”朴智旻转过身来,倒退着往后走,眼神里有羡慕。 

  金泰亨把笑藏起来,稍稍低了低头,说:“就去个……那什么荒郊野岭呗?” 

  朴智旻立即转了回去,步子都迈得更大了些,“玧其哥说你脑子有问题,让我多担待,我看他还真不是开玩笑的。” 

  金泰亨笑道:“朋友,看来你是真不喜欢我呀?” 

  朴智旻大声回应:“谁是你朋友?再晚两天出生就得管我叫哥了,烦得要死!”  

  

    

  

   

  闵玧其辞职了快一个月,目前仍然没有找到靠谱的工作,据田柾国的可靠情报得知,闵玧其每天都在郑号锡家里颓废度日,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零食吃不胖、打死不出门,肤色又往上提升了两个明度,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块几近融化的奶油蛋糕。 

  然而,在今天这个一点儿也不特别的日子里,闵玧其终于一条腿从郑号锡的家门里迈了出来,跨进了郑号锡的车里,破天荒地说要请金泰亨和朴智旻吃顿饭,甚至主动来公司接他们。  

   

  “结果竟然是顿散伙饭。”菜还没上齐,金泰亨靠在椅背上悠哉悠哉地嗑起了瓜子,“不过你为什么不把大家都叫过来?这段时间确实忙,别说你辞职这么久了,我们另外几个在公司的其实也没怎么聚,工作时间太随机,同一个公司都难得见上一面,你这一走,我们以后还能有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机会吗?” 

  朴智旻附和着点点头,眼里却没多少诚意,注意力大部分都集中在手机屏幕上,他在看某杂志本季度的推荐穿搭。 

  闵玧其低着头,有意无意地半抬眸瞥了金泰亨一眼,说:“我就是想和你们俩单独说说话,你懂我意思就懂,不懂可以出去。” 

  他特意把“你们俩”和“单独”两个词咬得格外用力,明显是在暗示什么,但“你们俩”里的那“俩”,都无视了他的别有用心,继续面对面前言不搭后语地嗑瓜子看手机。  

  

   

  要细说的话,金泰亨跟闵玧其认识更早一些,相处至今,可以说是事事都有分歧,管他大事小事,意见从来就没有达成一致的时候。可尽管如此,关系不见得不好,每次船到桥头自然有人妥协,或许是你,或许是我,都无所谓,不会有人心里不服气。 

  但四年前某次意外过后,闵玧其对金泰亨的态度在一夜之间有了极大的转变,尤其是这两年来,他们的分歧越来越明显,并且再也没有人妥协,朴智旻好几次都觉得他们友谊走到了尽头,就差当众宣告绝交了,可他们偏偏默契得很,一到关键时刻就用沉默来收场,死活不给对方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机会。  

  

   

  “不过啊,”朴智旻用食指关节敲了敲玻璃桌面,“我真是想不通你们俩为什么一见面就吵架。” 

  闵玧其直言道:“因为你啊。” 

  朴智旻愣了一下,“我怎么了,我干什么了?” 

  金泰亨无视闵玧其扫过来的目光,端出一副无限深情的模样,对朴智旻撒了个没打草稿的谎:“我喜欢你,他喜欢我。” 

  毫无悬念的,朴智旻没信,甚至看都没看金泰亨,“要真是那样,那他应该看我不顺眼,然而他看不顺眼的只有你。” 

  金泰亨就顺势凑近了坐在中间的闵玧其,笑着问:“听说我小哥哥看我不顺眼?我挺好看的,你多看两眼?” 

  闵玧其早习惯了金泰亨在说正事的时候突然开玩笑,他摇摇头当没听见,然后灌了口白开水,盯着手里的玻璃杯说:“你这不是浪子回头,你这叫自作自受。” 

  金泰亨还是笑,“小学语文没及格吧哥哥?这俩词儿不是反义,顶多押韵。” 

  闵玧其只是说:“你别后悔。”  

  

   

  金泰亨在很早以前告诉过朴智旻,他曾经有个恋人,眉眼间和朴智旻有几分相似,他们在四年前分手,原因未知,从此金泰亨再也没有见过他。金泰亨还说,如果有一天他对朴智旻提起“爱”,一定不是出于真心,希望朴智旻不要相信。所以,闵玧其嘴里那句“自作自受”的意思,朴智旻似懂非懂,但懒得细想。  

    

  

   

  午饭过后,闵玧其说要送他们回公司,但朴智旻说他吃得有点儿撑了,想走走路,让闵玧其送金泰亨就行,金泰亨当然不同意,和闵玧其挥挥手道了声再见,就和朴智旻一起散步似的慢慢往公司走。 

  闵玧其选的餐厅离公司不算远,坐公车的话还不及三站路,林荫道两旁种满了银杏树。十一月,恰好赶上银杏开始落叶,路面上铺着薄薄的一层,踩在脚底有细微的脆响。  

  

   

  “听说你们以前关系很好啊,怎么感觉刚才针锋相对的?”朴智旻伸手接住一片微微枯黄的银杏叶,随口问道。 

  金泰亨点了根烟,耸耸肩说:“没有针锋相对啊,他那是恨铁不成钢,关心我来着,你不用太在意。” 

  轻烟循着风飘过来,朴智旻下意识露出嫌恶的神情,可等到嗅觉被烟味包裹,却不觉得有多呛人。 

  “之前就想问,一直忘了。”朴智旻皱着眉道:“我以前……是不是也抽烟啊?”   

  金泰亨转头看向朴智旻。 

  俊秀温柔的五官,把刘海放下来时还有几分少年的稚嫩,纯白色的衣服很衬他,而烟草味并不。  

   

  于是金泰亨说:“没有,你不抽。你如果闻不惯烟味,我下次就不在你面前抽了。” 

  朴智旻:“看不出来,还挺会迁就人?” 

  金泰亨:“我随口一说。” 

  朴智旻一脸“果然如此,我就知道”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拿出手机点了两下,说:“对了,玧其哥刚才给我发了条短信,说让我以后好好照顾你。还说你睡觉不踏实,总是做梦,平时总是跟他分享你的梦,但他以后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应付你了,所以让我没事儿多挤出点儿时间来敷衍你,真实的吗?” 

  金泰亨由衷感叹:“换两个用词的话我可能已经感动哭了。” 

  “别感动早了,我还没答应。”朴智旻等飘到面前的烟都散了,才严肃起来道:“我今晚有个约会,你出面帮我捣乱一下,我以后就负责听你讲故事。” 

  金泰亨:“什么约会,怎么捣乱?” 

  朴智旻:“相亲,你来装一下我男朋友。”  

  

   

  老实说,演戏这种事情金泰亨的确很在行,但演朴智旻的男朋友,他有点儿担心自己说不定会入戏太深,况且朴智旻显然不是一个称职的“导演”,事先没有安排走戏,大胆放手让金泰亨临场发挥,并且嘱咐他务必一条就过,不能失误。  

  

    

  

   

  “你也太为难我了。”金泰亨在落地镜前套上西服,两只手都忙着扣扣子,只得歪着头夹着手机艰难地向朴智旻抱怨:“你好歹告诉我一下你那相亲对象是干什么的吧?我好斟酌一下措辞啊!” 

  朴智旻说:“貌似是个人民教师,硕士学历,年纪……跟我差不多吧?我妈说姑娘挺斯文,至今没谈过恋爱,其它的我一概不知,你来了看着办吧。” 

  金泰亨:“那我怎么……” 

  “不说了她好像来了你速度点儿我不健谈!”  

  

   

  电话挂断了,金泰亨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 

  不健谈。要放在从前,金泰亨绝对是百分百相信的,不止相信,金泰亨还觉得朴智旻低估了自己,他何止是不健谈,他简直是自闭。但现在…… 

  “可劲儿折腾我吧,男朋友啊……”金泰亨理了理衣领,露出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来,昂首挺胸地出了门。  

  

    

  

  朴智旻妈妈给朴智旻约的相亲地点在一家中式餐厅,不算奢侈,但挺讲究,看得出来是刻意去了解了女方的喜好。 

  对方的确是个斯文的姑娘,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眉眼弯弯,话虽然不多,但懂礼貌有分寸,不会让人觉得尴尬。于是金泰亨推门进去的时候,就看见朴智旻正在和人民教师谈天说地,两个人有说有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某位人士不久前还声称自己不健谈。但金泰亨并没有因此踌躇不安,连腹稿也不打就大步跨上前,稳如泰山地停在了朴智旻桌边。 

  朴智旻大约是这会儿才想起来他委托给金泰亨的艰巨任务,登时没说完的话就卡在了喉咙口,怔怔地闭上嘴,抬头望着金泰亨。  

   

  金泰亨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变幻莫测。他无视朴智旻对面的人民教师,沉默着和朴智旻交换了一个朴智旻死都没看懂的眼神,然后哑声开口,道:“是玧其哥告诉我的,说你想结婚了,我不同意。” 

  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可谓是撕心裂肺,流露出来的眼神就好像是肝肠寸断的无声翻译,把朴智旻惊得一时想不到话来接。  

   

  “不结婚不行吗,不离开我,不行吗?”金泰亨稍稍靠近了些,目光里有恳求,声音仍然很小,不会引起围观,有杀伤力的同时给足了所有人面子。 

  人民教师总算坐不住了,用手推了推眼镜,看向朴智旻,“请问这位是……” 

  “啊啊,抱歉,我来介绍一下。”朴智旻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一只手按着金泰亨的肩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一只手姿势标准地朝着对面的人,道:“这位是我……” 

  “我是他男朋友。”金泰亨打断朴智旻,对人民教师直言道:“很抱歉要让您经历一次不愉快的约会,但是你们不能在一起,他爱我。”  

  

   

  后来,人民教师十分理解地选择了离开,让金泰亨和朴智旻可以将约会进行到底并且愉快起来,同时诚恳地表示,她一定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不厌其详地转告给朴智旻的母亲,以及她自己的母亲,从此两家人老死不相往来。   

  “看来事情变得有点棘手了……”朴智旻喝了口果汁,邀请金泰亨坐去他对面,又喊服务生来换了套餐具,顺便重新点了几个菜。  

   

  金泰亨一直沉默到餐桌上完全失去了上一个人来过的踪迹,才慢吞吞地用茶水洗了洗刚拿上来的筷子,低头漫不经心地说:“我下午在公司睡了一觉。” 

  “嗯?”朴智旻觉得莫名其妙,“谁管你睡不睡觉,你先帮帮我,回头去一趟我家,跟我妈解释一下你的身份,这下可真是误会大了。” 

  金泰亨就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继续道:“我记得,是个很好的天气吧,天空很蓝、阳光灿烂,你说要和我去海边踏浪。” 

  朴智旻:“啊?” 

  金泰亨:“我们踩着清凉的海水和湿润的沙,你笑得很开心。” 

  朴智旻叹了口气,干脆懒得理金泰亨,摸摸肚子吃起饭来,任金泰亨一个人自言自语。  

   

  金泰亨仍然在洗那双干净的筷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你牵着我的手,在海鸥飞过时大声叫我的名字,我转过头来,目光划过一望无际的海平线与巨大的白色轮船,落在你逆着光的脸上。我问你喜欢我吗,你说你爱我。” 

  朴智旻夹菜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出现在你梦里了?难怪你刚刚跟她说我爱你?呀,是个浪漫的梦,然而我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让我上任做树洞了,还以为至少得等到明天呢。” 

  “我下午在公司睡了一觉。”这次是金泰亨没有理会朴智旻,自己把话题绕了回来,手边也不执着于洗筷子了。他把茶水倒进碟子里,看着湿润的碗底轻轻笑道:“我睡得很沉,没做梦。” 

  朴智旻一头雾水,“那……刚才那一大堆都是什么?” 

  金泰亨说:“不是什么,来的路上胡乱编的,别往心里去。”  

    

    

  

  

   

  金泰亨最近总是重复做一个梦。 

  视线里漆黑一片,呼吸间能闻到血液混着泥土的淡淡腥味,所处的地方很冷。他费尽全力动动手指,只能碰到划破他皮肤的砖石。他浑身疲惫,受伤的地方大概早就止血了,不然疲惫不会那么快代替痛觉。后来,在最后一点儿意识快要被困倦侵占时,他听见朴智旻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用力地喊着:“只要你活下去,我以后再也不会烦你了!” 

  “我会不爱你的!” 

  “我会走!” 

  “金泰亨!”   

  每到这个时候,金泰亨就会从梦中惊醒。与现实发生时一样,他在梦里也没能把他想说的话像朴智旻那样声嘶力竭地喊出来。他没有力气。  

    

  

   

  金泰亨前段时间忙碌了很久,所以最近都还算轻松,一空闲下来他就会去看朴智旻工作,这是他以前没有做过的事。 

  朴智旻工作起来很认真,面对镜头丝毫不紧张,强光下连睫毛都不会颤动。哪怕知道金泰亨在,结束拍摄前也绝对不会挪开视线去看他一眼。 

  金泰亨不知道朴智旻以前工作起来是不是这样。他以前时常想,朴智旻的性格怯懦又孤僻,说句话连头都不敢抬,能成为职业模特简直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可闵玧其告诉他,朴智旻只在他面前那样,于是金泰亨很好奇,但并没有去问原因,只是偶尔会多注意朴智旻一眼。某种程度上,那大概也算一时兴起。 

  他想问问更多的人:朴智旻在你们面前是什么样子?胆怯吗、会笑吗、沉默吗、孤独吗?可出于各种原因,没有真的四处去问。但现在这个问题连存在的意义都失去了,因为面前的朴智旻从容自信。所以金泰亨只能去问朴智旻:其实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吧?可惜朴智旻根本不记得自己从前的样子,于是这个问题永远没有人能给金泰亨解答。  

  

   

  “发什么呆?”朴智旻关了一盏距离最近的柔光箱,走到金泰亨面前来打了个响指,“帮我拿一下外套,在你身后的架子上。” 

  金泰亨回头,还来不及伸手碰,路过的工作人员就顺手给朴智旻递了过去。 

  “你怎么总发呆,做白日梦吗?”朴智旻面带嫌弃地问。 

  金泰亨说:“是啊,反正我又不忙。” 

  朴智旻假装的嫌弃就变成了真的不爽。  

   

  “慢点儿走,树洞,我昨天晚上做梦了。”金泰亨照旧跟在朴智旻身后走,哪怕步伐能追上他,也会收敛住。他说:“有一次我们去爬山,中途下了一场好大的雨,我们被困在半山腰,雨下了几天几夜都没停,我们被迫借宿在山上的一户人家里,睡一个房间,挤同一张床……” 

  走在前面的朴智旻等了半天没等到后话,忍不住回过头来,皱着眉问:“啊,同一张床,然后呢?” 

  金泰亨说:“然后,我问你如果这场雨再也不停了,我们怎么办,你说,那我们到死都在一起了,这样或许也算是个圆满的结局。”  

   

  朴智旻最后总结道:“怪不得人人都说呢,梦与现实果然是相反的,我既不爱你,也不想跟你死在一起。拜托你下次别老梦我了,梦梦别人吧。” 

  金泰亨却笑了,笑得格外灿烂,“我说我昨天晚上做梦了,没说这是我昨天晚上的梦。”   

  朴智旻无奈,“那这又他妈的是什么?” 

  金泰亨说:“来的路上胡乱编的,好像挺有意思,你不觉得吗?” 

  朴智旻彻底毛了,“你是不是脑子不正常?!” 

  金泰亨摇摇头,认真回答道:“我以前也这么问过他,他说不是,那我想,我应该也不是。”  

  

    

  

   

  “你不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吗?”朴智旻下午棚拍的时候刚好碰见准备收工的金南俊,他忍不住抓着金南俊吐槽:“要真是做梦就算了,他又说不是,那他想干嘛?戏这么多,想追我吗?” 

  金南俊愣了一下才问:“那他要是真的追你,你接不接受?” 

  “肯定不啊!”朴智旻神色夸张地摆手,“先不说我在他那儿肯定是个替身吧,就算我不是替身,他也没有过那个跟我长得像的前任,那我不喜欢他啊,干嘛接受他?当然不了。”  

   

  金南俊无法反驳,于是他给朴智旻讲了个故事。故事很长,比金泰亨每一个胡编乱造的梦都要长,听得朴智旻耐心都快耗尽了,可同时,也好像没办法再埋怨金泰亨时不时的莫名其妙了。  

  

   

  金南俊说,多年前,现在的公司还是个小工作室,那时工作室里有个新人模特很喜欢金泰亨。他在其他人面前总是温柔亲近好相处,热心到任何人的小事都愿意帮忙,偏偏在金泰亨面前性格古怪神经兮兮,敏感沉默到金泰亨难以跟他交流沟通。 

  他和金泰亨说话时,从不敢看金泰亨的眼睛,声音不敢比金泰亨更大,每次出声都小心翼翼,语气和措辞都谨慎又怯懦。在走廊或棚里无意间遇到金泰亨的话,他一定会低着头绕去金泰亨身后,每一步的距离就像事先练习过那样,频率刚刚好,始终走在金泰亨身后靠左侧半臂的位置。 

  后来,时间长了,他开始不那么“怕”金泰亨了,走在金泰亨身后时,会大着胆子和金泰亨说话。内容都是一些毫无真实性的小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他自己和金泰亨。他经常在故事里捏造一个金泰亨很爱他的假象,并且毫不避讳地讲给金泰亨听,可只要金泰亨一回过头来看他,他又会惊慌失措地马上闭嘴。金泰亨担心他会回到一开始连出声都不敢的状态,于是他说了什么,每次都会放任他说完。  

   

  直到有一次,工作室聚餐时金泰亨喝醉了,几个女同事趁机挤到金泰亨身边来,言行举止过分亲昵,起哄的人也不在少数。他当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放下酒杯离开座位,跑去金泰亨身边对周围的同事大声说: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你们不许靠近他! 

  金泰亨隔天一觉醒来才听说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宿醉后意识还没有彻底清醒,他忍着头疼,怒气冲冲地去了工作室。 

  他那时正在棚内拍摄,和另外几个模特一起搭档,周围都是工作人员。金泰亨在闪光灯还没停止时大步跨至他面前,不顾众人疑虑的目光,沉声质问他:你说谁跟你在一起了? 

  他毫不犹豫地说:金泰亨。 

  金泰亨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不顾后果,气头上也找不回理智,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脑子不正常?! 

  他说:不是,我就是喜欢你。  

   

  再往后的细节,金泰亨没有告诉过金南俊,于是金南俊也就不清楚金泰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那个新人模特的,只知道金泰亨一直瞒着他,想等他胆子再大一点,不那么怯懦、不那么神经兮兮,敢真正意义上地去爱了,再告诉他。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一直以为金泰亨讨厌他,以为金泰亨从头到尾都没有把他推开,仅仅是因为金泰亨善良。 

  再后来,他们拍外景的时候发生了意外,身处异国他乡,被困在深山角落里。  

  

   

  “我知道我知道。”朴智旻终于忍不住打断,“这个我听说了,地震嘛,然后他们在废墟里疯了一样地喊对方的名字。” 

  金南俊错愕,“谁这么告诉你的?” 

  朴智旻一怔,“难道不是?” 

  金南俊说:“当时好像是车坏了,金泰亨又突发重感冒,在那种地方感冒很容易出事的。” 

  朴智旻沉默,心想罢了,金泰亨也不是第一次以做梦为由来编故事。  

   

  “那之后呢?”朴智旻接着问。 

  之后,金泰亨一直昏迷不醒,浑浑噩噩的时候,听见他在耳边说:只要你醒过来,安全回去,我就走,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好在救援队及时赶来,最后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回国之后那个新人模特就辞职了,泰亨很着急,追着他出了工作室,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泰亨就跑。我猜他是在兑现他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吧,所以……” 

  “所以?” 

  “所以,出车祸的时候,他就倒在泰亨面前。”  

   

  朴智旻:“发生时间?” 

  金南俊:“四年前。” 

  朴智旻:“死了吗?” 

  金南俊:“睡了两年,失忆了。”  

  

    

    

  

   

  金泰亨一觉睡到傍晚才醒来。 

  他睁着眼睛没有动。窗帘是关上的,卧室里没有开灯,耳边能清楚地听见时钟在滴答、滴答。楼下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急促的鸣笛,车轮碾过雨后未干的街道,像压在沙粒上一样发出细腻又尖锐的碎裂声,听起来像一场平凡世界中小规模的灭亡。 

  有人说千万不要在白天长时间睡觉,否则睡醒后会发觉世界天旋地转,满脑子都是孤独更甚与如何死去。金泰亨似乎习惯了这种感觉,连一瞬间的悲观消极都懒得表现。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和沉重的大脑坐起来,从床头边拿过手机给金硕珍发了一封邮件。 

  说:他爱我的那段时光很不快乐,如今每天都有无数个理由能够放声大笑。哥,我想你说得对。明天晚上的机票,记得接我回家,我不想再回来了。  

  

    

   

  朴智旻最后一次见到金泰亨是在公司楼下的一家快餐店里,地点吵闹又不浪漫,根本不适合告别。于是金泰亨就没有对朴智旻说再见,只是微笑着叮嘱他:“你不要总是吃快餐,没营养。” 

  朴智旻感到奇怪,“你自己还不是在买?” 

  金泰亨说:“时间紧,不然就不会进来了。” 

  朴智旻没太在意。 

  队伍很快就排到他,金泰亨正好在他后一位,他把打包好的食物提在手里,原本想直接走,可刚走出几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绕了回来,拉着金泰亨的袖子找了个空位和他面对面坐下。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呀。”朴智旻小声说:“就那什么,你和你的前任……真的在一起过吗?” 

  金泰亨有点儿诧异,但还是诚实回答:“没有,我单方面觉得和他在一起了。” 

  朴智旻挑眉,“真的不是他单方面觉得跟你在一起吗?” 

  不用想也知道朴智旻肯定是听谁说了什么,但金泰亨并不想追究,只是道:“不是。” 

  朴智旻说:“我不信,你就会瞎编,说的话已经没有可信度了。” 

  金泰亨耸耸肩,没否认。 

  朴智旻站起来说:“那行,随便吧,我上去了,你走不走?” 

  金泰亨在这时一把抓住朴智旻的手腕,用眼神示意他坐下,“等等,时间还早。” 

  朴智旻挑了挑眉,“你刚刚不是说时间紧?” 

  金泰亨重复道:“坐。” 

  朴智旻一看时间确实还早,反正这个点不用工作,干脆就不推脱了,坐下拆开打包盒自顾自吃起饭来。  

   

  金泰亨看着朴智旻,眼神很复杂,声音里却没有太多情绪。他自言自语似的道:“爱一个人就应该让他开心快乐对吗?我觉得是。” 

  朴智旻似乎被这句话勾起了兴趣,半抬起头来看着金泰亨,问:“今天又是什么故事?”  

   

  金泰亨用掌心托着下巴,唇边挂着淡淡的笑。他说:“我隐约记得……好像是在一条开满樱花的街道上。你一个人走在路边,我坐在即将路过你身边的电车里。距离更近一点儿时,我看见你蹲下来捡落在地上的花瓣,于是我打开窗叫你的名字。你捧着花瓣朝我扔过来,一瞬间车厢里都是盛放的樱花,除了樱花,什么都没有,视线里好像被挤得满满当当,又好像只有一片虚无。后来樱花忽然枯萎了,通通被风卷走,我又重新看见你。你站在我面前,电车往反方向开,你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我的脚边是你扔过来的那捧花瓣。” 

  朴智旻没听懂,但说:“今天的故事竟然没有圆满的结局,这不像你。” 

  金泰亨却站了起来,笑道:“树洞先生,今天的不是故事,是我昨晚的梦。”  

  

  

  朴智旻怔住,沉默半晌后突然问:“你那个单方面在一起的前任是我吗?” 

  原以为金泰亨就算要否认,也会先感到惊愕,然而金泰亨依然微笑着,淡淡道:“不是。”  

  

    

  

   

  金泰亨辞职的消息隔天才在工作室里传开,那天朴智旻正好休假,窝在家里补觉,睡了一整个下午,任何消息都没听说。他睡前忘记摘隐形眼镜,睁眼的一瞬间眼睛干涩又刺痛,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竟然梦见金泰亨了。  

   

  梦见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原与一群低空飞行的乌鸦,视线像被血浸泡过似的红。第一视角里他看不见自己,只能看见金泰亨站在平地上俯视他。他想,他大概是匍匐在地上吧,稍一垂眸,就离干裂的泥土好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 

  说:我没有病,我就是喜欢你。 

  歇斯底里。  

  

   

  朴智旻不知道这算不算噩梦。毕竟没有人伤害他,他只是在梦里成为了金泰亨故事里的那个人。 

  于是他想,他应该给闵玧其打一通电话。  

  

    

  

   

  “只问你一件事,金泰亨的前任,叫什么名字?” 

  闵玧其说:“朴智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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