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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金泰亨难得睡不安稳。

　　来朴智旻“家”已经第四天，金泰亨几乎每晚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朴智旻问他需不需要去住酒店，金泰亨说你不跟我一起去的话就算了。可朴智旻走不开，所以只能算了。

　　朴智旻到底没有告诉金泰亨他回来做什么，这些年他不愿意回家又是为什么，只让金泰亨自己看，猜到了就猜到了，没猜出来也无所谓，每到需要解释的时候就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绝不一个字一个字给金泰亨说明清楚。

　　家庭是藏在他心底的疤，鲜血淋漓的伤口陪伴了他十几年，当初摆脱现有环境时就像在路边诊所做了个不够专业的临时缝合，以至于后来的岁月疼痛且难愈，是金泰亨这几年给他的爱与关怀让伤口慢慢结痂。可没想到等金泰亨看见了那道与针线混合在一起的丑陋伤疤，竟然拼了命要让朴智旻把已经长在肉里的线扯出来给他看。那种感觉对朴智旻来说就像是朴智旻问他，你要看什么，看我流血看我疼吗，金泰亨说不是，我要看你把针线拆掉之后未能真正愈合的伤口，我要看你腐烂的皮肉。

　　任何事情都有多面性，就比如对于金泰亨来说，他却觉得自己与朴智旻之间像隔着一层玻璃，他想让朴智旻从自我封闭的空间里走出来，他希望朴智旻告诉他，需要他怎么做才能让朴智旻不躲在玻璃背后也能感觉到安全，他想与朴智旻建立那层彼此无条件信任的关系，所以提出疑问、所以想要探究。出发点是拯救，他自认为做法正确。

　　但最后好像两个人都遍体鳞伤了，谁也没有换位思考，都在想“你为什么不能体谅体谅我”和“我理解你谁又来理解我呢”，于是僵持到此时此刻。　　

　　

　　



　　“来了好几天了，也没带你四处转转，明天出去走走吧。”朴智旻半闭着眼睛，窝在金泰亨怀里小声说：“顺便带你去我自己的家看看，我以前回来的话就是住那儿，比这里环境要好很多，没有别人，不会吵。”

　　金泰亨抱着朴智旻，稍微往前倾就能吻到朴智旻的额头，“都好，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朴智旻感受到金泰亨说话时洒出的温热气息，顺势靠近了些，仰头在他唇上碰了碰。

　　“你不要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也不要为我担心。”朴智旻说：“我如果看起来状态很糟糕，那我一定是在烦恼这些破烂事儿会不会影响到我们俩之间的感情，其它的都不重要，反正我只是被逼不耐烦了所以过来看一眼，实际上他们怎样关我屁事儿呢，我早晚会跟他们都撇清关系。”

　　金泰亨下意识想反驳，一大堆说辞挤到嘴边，理智回笼又把话咽下去了。他知道朴智旻现在听不进去长篇大论，更何况朴智旻现在迫切地想要远离所谓“家人”，他没法在这种时候和朴智旻谈论爱与亲情是与非，说多了都像放屁。　　

　　

　　“下学期没有课，赶在毕业答辩前回学校就行，我们之后可以去别的地方散散心。”金泰亨说：“你愿意去的话我们可以再叫上我哥和号锡哥，就我们俩也行，看你。”

　　“不是看我，是看你。”朴智旻说：“你还不了解我吗？除了你，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追求，离开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就是散心，去哪儿都一样，哪怕我们像以前一样在宿舍里躺一整天，我都开心。”

　　金泰亨说不出话来。他怎么可能不了解朴智旻，可在这种情况下听见这种话完全兴奋不起来，感动之余，都是心疼，心疼朴智旻。　　　

　

　　“智旻，我睡不着。”金泰亨试图转移话题。

　　朴智旻沉默了一会儿后猛地坐起来，回身看金泰亨，问他：“现在走不走？我跟你走。”

　　金泰亨见朴智旻那双原本黑亮的眼睛有些失焦，知道他是看不清自己，连忙跟着坐起来，“怎么走？万一吵醒他们……”

　　朴智旻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拿出来，打开手电，照向金泰亨左手边的窗户，“从那儿，跳下去。”　　

　　

　　

　　朴智旻家在二楼，但老房子天花板高，距离一楼地面其实有些高度，直接跳不一定安全。不过窗口往下一点有个空调机，可以稍微缩短一些距离，可是空调机的铁架子生锈了好几年，未必能承受得起一个人的重量。

　　“从门口出去是不可能的，一个在客厅两个在房间，睡眠都很轻，听见点儿声响就会醒，只能跳。”朴智旻说：“现在走，还是白天想办法逃，你决定，我听你的。”

　　金泰亨握紧了朴智旻放在被单上的手，“我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

　　朴智旻轻轻笑了笑，“你所有的决定都是对的，我都听你的。”

　　金泰亨：“那……走吧。”　　

　　

　

　　金泰亨先攀上窗，往下眺望时眉头不经意皱了皱，“你的眼睛……怎么办？我先下去再照着你？手机的手电筒能不能看得清？”

　　朴智旻家楼下没有路灯，他往下根本连空调机在哪儿都看不清楚。

　　“以前跳多了，看不见也没关系，不影响。”朴智旻耸耸肩，说：“十一二岁的时候第一次往下跳，当时坐在窗台上犹豫了得有一两个小时吧，用手电往下看只能看到空调机，可没有人能帮我照着光，我往下爬的话手里又拿不了东西，干脆就空手直接跳了。”

　　对朴智旻来说那相当于是在一个完全黑暗的空间里，看不到距离，就等于是无限距离。金泰亨想，如果是他的话，那和准备跳楼有什么区别，他一定拿不出那么大的勇气，可以想象朴智旻那时有多想逃离这里。　　

　　

　　“你要后悔了吗？”朴智旻问金泰亨：“因为担心我？”

　　“是担心你。”金泰亨抬腿跨上窗台，回头笑道：“但是也希望你能相信我会保护好你。”　　

　　

　　朴智旻还以为金泰亨这种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孩子”的典范，肯定没有跳过窗翻过墙，没想到金泰亨双手攀在窗沿，往下直接落在空调机上，一气呵成，连声都没怎么出。

　　一楼后门的地面是草地，金泰亨踩在草上看了看方位，找了个适当的位置把手机手电打开放在草地上，然后仰头，对朴智旻招了招手。

　　朴智旻借着手电的光隐约看见金泰亨安全落地，然后想也不想就把手机收了，反身翻上窗台，再单手扣住水泥台，半回过身，盯着地上发散开的光，毫不犹豫地直面往下跳。

　　金泰亨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差点就脱口喊出朴智旻的名字来，但想到不能出声，只能强忍住，卡住的呐喊烫得喉咙口火烧似的疼。



　　“吓到你了？”

　　朴智旻落地是一个下蹲的姿势，站起来时刚好在金泰亨面前，金泰亨原本做好了要接住朴智旻，再不济至少要扶着他的准备，可双手还没来得及扬起，朴智旻就安安稳稳地站在他面前，唇角带着笑，眼神沉没在黑夜里。



　　“是。”

　　金泰亨抱紧他说：“你吓死我了。”　　

　　

　　

　　36

　　“饿不饿，请你吃夜宵怎么样？”刚一出那个老旧的小区，朴智旻的心情就瞬间明朗很多，牵着金泰亨的手时步伐都带着点儿雀跃，“我记得过两条街有一家烤串儿很好吃，快天亮才会收摊，我小时候每次半夜跑出来都去那儿，老板应该还能记得我，我以前都等到他开始打扫卫生才走。”

　　金泰亨看朴智旻笑，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但眼底的笑意并不明显，牵着朴智旻的手跟着收紧了力道，“好，都好。”

　　他总下意识认为朴智旻很容易受到伤害，连言语间都不敢用力过猛，声音稍微大一些都会有负罪感。

　　　　

　　“其实我那天说想回来，不是想帮他们什么，说到底我大学还没毕业，我能帮到什么？我真的只是被烦怕了。”朴智旻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狭窄长巷，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觉得我这样不好、不孝顺，有时候还很不好说话，说难听了就是冷血，可如果换成是你，面对他们的时候，你愿意报之以歌吗？”

　　金泰亨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没有同样的经历，很难换位思考，感同身受更是无稽之谈，他只觉得无可奈何。

　　朴智旻说：“你又说对不起。”

　　可金泰亨还是说：“对不起。”

　　朴智旻问：“对不起什么？”

　　金泰亨说：“对不起，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朴智旻仰头看了一眼突然开始忽明忽暗的路灯，走近了隐约能听见电流的声音。他淡淡道：“他们没有教过我爱，所以我无法爱他们，可你一直在教我如何去爱，所以我越来越爱你。但这也导致我再回过头来看他们的时候，心里竟然多了愧疚。要是以前，我只觉得他们对不起我，我与他们划清界限是应该的。”说着说着朴智旻又笑了起来，“喜欢你真的是我意料之外的事儿，我高中那会儿还跟闵玧其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谁的，要是以后真出现一个能牵动我情绪的人，那我就从那一刻开始相信世界是美好的，相信幸运会降临到我身上。所以你看，你哪里会对不起我，我对你说一万次谢谢都不够。”

　　他看金泰亨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离他好远，好像生存在两个不同的平行空间，看得见摸得着，但生活轨迹永远没有交叉点，思维和精神都在往相反的方向行走。



　　“你不要再说这些了。”

　　金泰亨换了一只手牵朴智旻，把刚才那只牵他的手搭在了他肩上，好像在渴望内心的距离能像肢体一样更靠近对方。可尽管如此，金泰亨仍然不清楚朴智旻这么多年来不愿启齿的完整的故事，但金泰亨也不想再追问了，怕过往的记忆会像洪水猛兽，怕朴智旻不主动求救，抓不住他的手。



　　“你说你听我的，那我们就去你自己的家，白天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涉及金钱方面的问题不能只妥协，最终结果一定要合理，等事情暂时能告一段落了……你就把联系方式都换掉，以后……以后，你不愿意再回来，就把房子退了，我们一起住。首尔也好，国外也好，哪里都好，我们从零开始。”金泰亨说：“反正我们快毕业了，你怕被找到，我们就离开那儿。”

　　朴智旻不免意外，“你不是说让我不要遇到什么事情都选择逃避吗？”

　　金泰亨无奈地用额头蹭蹭他侧脸的鬓角，“还是得分事情的，解决不了的，那只能跑了？”

　　朴智旻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不像是你会说的话，但是这句话我喜欢。”

　　金泰亨连忙叮嘱，“躲该躲的可以，可不能再躲着我了啊。”

　　朴智旻也知道金泰亨是猜疑怕了，安全感和信任差点儿被朴智旻折腾耗尽，赶紧答应下来，“好，你放心。”　　

　　



　

　　两条街外的小摊果然还在。摊子不算大，桌子只放了四五张，看起来有些油腻，金泰亨走近了摸上去才敢确定是干净的。摊子旁边立了块牌子，布帛破得还挺有造型，朴智旻说他小时候来这儿它就是破的，破了这么些年，没修补好、没换新的，也没更破，说起来也算是种本事。

　　金泰亨挑了个靠外围的桌子，朴智旻找老板拿了菜单，顺便买了两盒烟。他把菜单推到金泰亨面前，扬了扬手里的打火机，“这种时候宽容我一回吧？”

　　金泰亨无可奈何地点头，“别一次性抽太多，抽吐了还吃不吃饭。”

　　朴智旻一听，不禁多了点儿好奇，“诶，我之前就想问来着，一直给忘了。你说你这么一三好学生，从小到大没少被当成模范吧？怎么学会抽烟的？”

　　金泰亨在菜单上划上几个勾，写了几个数字，起身去递给在座位上看手机的老板，转身重新坐下了才回答说：“其实我也不太记得了，好像是高一的时候，学校里有个……”　　

　　

　　高中的时候，学校里有个姑娘对金泰亨有意思，明着暗着什么方法都试过，但金泰亨拒绝得十分直白，后来对面职高又有几个不三不四的学生看上了这个姑娘，见这姑娘一天到晚追着金泰亨，一来二去的就开始看金泰亨不爽。

　　有一天晚上放晚自习，金泰亨发现自行车的车轱辘被人卸了一个，接着那几个学生就叼着烟过来了，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是想给金泰亨一点儿颜色看看。没想到把校服穿得板板正正的金泰亨并不慌乱，不止不慌乱，他那天还烦得要死，眼前出现了几个撒气筒，不用白不用。

　　后来他随手抓了一根地上的钢管，半眯着眼睛问他们，是单挑还是一起上，看架势还颇有股子练家子的感觉。说白了职高的学生也是学生，没真的在社会上混，看对方气势逼人，自己就自动弱了。金泰亨看他们几个还没反应过来，就顺手又把钢管放下了，上前一步皱着眉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语气不耐烦地说，给根烟抽。

　　常抽烟的人心里都有数，打火机一摁，互相吐出口烟，基本就能成个点头之交了，管你什么恩仇，没那么大仇。　　

　　



　　“然后你就上瘾了？”朴智旻失笑，“我能说这几个小混混真的很菜鸡吗？”

　　“就是很菜啊。”金泰亨说：“真要有能耐的早都打起来了，哪儿有我主动套近乎的机会。”

　　朴智旻摇头感叹，“套近乎？原来你那是个缓兵之计其实心里慌得要死？你很有心机嘛。”

　　金泰亨说：“不全是吧，那天学校里有点事，真挺烦的，没心思怕。等我心情缓和下来，我哥就过来了，他讨厌烟味，以为是那群人带坏我，气得差点打人。”

　　朴智旻眯了一下眼睛，觉得好有画面感。

　　“是不是很好笑？”金泰亨见朴智旻的神情彻底没了刚才的阴霾，一颗心才放下来，“很少和你讲我以前的事情吧，还有很多很有趣的，你想听我都说给你听。”

　　“好。”　　

　　



　　



　　37

　　天快亮了，老板打着哈欠准备收摊，吆喝着让朴智旻和金泰亨吃完了早点儿回家睡觉。金泰亨顺手替老板收了盘子，朴智旻翘着腿叹了口气。

　　老板一边扫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不要常叹气，叹气会把你的财运都给吹出去的。”

　　朴智旻觉得好笑，故意又接连着叹了两口气，老板转过头来瞪他，这一瞪就瞪出了点儿旧忆来。

　　“认出我来了？”朴智旻挑挑眉，“等到这个点儿还不走的除了我也没别人吧。”

　　接着老板就搬了个凳子过来，和朴智旻聊到了太阳当空照，金泰亨撑着脑袋在旁边都听困了，但话题跟朴智旻有关，他又想都听完，舍不得靠着朴智旻睡过去。等老板终于没话说了，连朴智旻都开始打哈欠了。　　

　　



　　朴智旻拦了辆车，和金泰亨一起坐在后座，说：“大概三十分钟的路程，你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金泰亨没同意，愣是睁着眼睛等到了朴智旻住的地方。　　

　　



　　朴智旻住的地方面积不大，这之前除了他自己也只有闵玧其来过，金泰亨一进屋，首先就很敏感地去看有没有客房，确定是有的才松一口气。

　　朴智旻在他身后笑，说你瞎吃什么醋，我最讨厌跟别人躺一块儿了，就你能近我的身。金泰亨这才完全放下心来，说事情一旦跟你有关，我就敏感得不要不要的。朴智旻被金泰亨这句“不要不要的”给逗乐了，认为画风严重违和，趴在他背后笑得没有力气站直。　　

　　“该睡觉了宝贝。”金泰亨转过身托着朴智旻的腰，半推半抱地把他拉进了主卧。　　

　　

　　朴智旻打了个哈欠，指着衣柜说：“里面有干净的床单被罩，床上这套都两三个学期没换过了，你没闻见霉味吗？哥哥。”

　　金泰亨脚步一顿，这句“哥哥”一出来，金泰亨就明白了朴智旻的意思，于是困得太阳穴都疼了还是坚持给房间打扫了卫生。　　

　　



　　等再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

　　朴智旻难得比金泰亨醒得早，醒来了也不动，就缩在金泰亨怀里一声不吭地等着他睁开眼睛，心里在想和金泰亨会不会有更好更自由的未来。

　　朴智旻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惊奇。他从前从不考虑未来，活一天就算是赚一天，有一口饭吃就能感谢上帝，哪天一无所有了，说不定也懒得往光里爬，总之，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但现在好像变得婆婆妈妈了，每天都在瞻前顾后，连吃个饭都要思考够不够营养、到没到金泰亨满意的标准，活生生把自己过得像个正能量阳光积极五好青年。他甚至想过像普通情侣那样见家长，同居，以后组成一个只有他们彼此的家。

　　可惜这种想法在他想到自己家的情况时就开始往悲观的方向发展了，虽然他已经带金泰亨回了“家”，但实际上，他永远不需要被家人祝福，最好连认识都不要。再反过来看金泰亨……他实在不知道金泰亨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敢大声告诉所有人“我和朴智旻在一起，他是我的爱人”，他担心一辈子都要偷着藏着。不够洒脱，他做不到。　　

　　



　

　　“醒了……？怎么不叫我。”金泰亨睁开眼睛和朴智旻四目相对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低下头来亲吻朴智旻的脸，但由于他们是面对面，金泰亨只能吻到朴智旻的一只眼睛。

　　朴智旻觉得有点儿痒，但还是闭着眼睛没动，“让你多睡会儿呗，你平时不熬夜，这趟肯定累坏了。”

　　金泰亨点点头，“今晚不知道能不能睡着。”

　　“那今晚再说吧。”朴智旻在被子里拍拍他的背，“出去吃饭吗？家里厨房这么久没用，等打扫完再去买食材回来都该半夜了。”

　　金泰亨无法反驳，“你带我去，我不认识路。”说完又笑着摇了摇头，“不对，你应该也不认识路，我地图定位吧。”

　　朴智旻坐起来，下意识就去摸枕头底下的手机，手伸到一半又想起来他已经关机一整天了。

　　金泰亨看懂朴智旻的动作，也坐起来，问：“他们联系不到你……会不会出事？”

　　朴智旻说：“就听你的吧，等我们吃了饭，晚上再睡个好觉，明天白天就过去一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有两张卡，一张是我爸之前给我的，这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用我都在里面取，还有一张是我自己的，放的是我出去接戏自己赚的，基本是不动产了，没怎么动过，你说涉及金钱方面的问题要合理，我觉得把我爸那张给他们就挺合理，只不过我用掉的肯定不给她补齐就是了。”

　　金泰亨没办法劝他，只好道：“如果这样你能少一些心理负担，那就这样做吧，反正毕业了，我们再努力一点，总会好起来，你还有我。”

　　朴智旻笑着应道：“嗯。”

　　知道金泰亨不会松开他的手，朴智旻就彻底无所畏惧了。　　

　　

　　

　　38

　　隔天金泰亨又陪朴智旻回了他母亲住的地方。

　　不是第一次来了，今天之前金泰亨甚至在这里住了三个晚上，但再一次踏进门，还是觉得压抑，尤其是看见满墙或彩色或黑白的特写照片，像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就胸口闷到胀痛。他慢慢能明白朴智旻为什么不爱把这个地方称作“家”，如果换成是他，他或许也会想逃。

　　墙壁上的照片分别是朴智旻和一个中年男人，金泰亨猜那应该是朴智旻的父亲。他环视整个客厅，根本算不清墙上贴了多少照片，缝隙几乎找不到，重叠的不在少数。景别只在特写和大特中来回切换，把握得连一张近景都找不到。　　

　　

　　朴智旻的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脖子上挂着一台老式的胶片相机，皮质挂绳已经开裂了，看得出来用了很多年。她好像没有注意到家里有人进来，还在全神贯注地摆弄相机，满脸都是笑意，要不是朴智旻告诉过金泰亨那台相机早就坏了，等同于一块废铁，金泰亨还会以为她是沉浸在旧照片的美好回忆里。

　　“别看了，进房间。”朴智旻抬抬下巴。

　　金泰亨皱着眉点头。　　

　　

　　朴智旻把卡放在他自己房间的书桌上，又留了张字条说“以后不要再找我”，言简意赅，好像轻而易举就一刀两断。

　　“其实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朴智旻回过头来看着金泰亨，眯着眼睛笑得没心没肺，“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个就是我的东西，现在等于是白给别人了，怪心疼的。”

　　金泰亨拍了拍衣兜，也跟着扯出一个笑来，“我空手来的，等回去把我的卡给你。”

　　朴智旻说：“干嘛给我？”

　　金泰亨说：“搭伙过日子，总得有人管着呗。”　　

　　



　　

　　朴智旻的父母在他初中的时候就分开了，法院把他判给了父亲，父亲出了法庭又私下把他推给了母亲，条件是负责朴智旻一直到大学毕业的费用，这些钱他直接给了朴智旻，没有经过他人转手，朴智旻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但再也没有回过家。



　　“我妈原本是个自由摄影师。”

　　朴智旻反锁上房间门，转过身来对金泰亨道：“我爸以前是个旅行作家，和我妈在一次合作中认识的，我妈那会儿病得不重，除了比普通人更容易一惊一乍，其它问题不深入接触看不出来。”

　　后来，他们被组里的成员撮合成了情侣，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热恋期，接着就有了朴智旻。

　　“然后他们偷偷登记结婚，打算先斩后奏。”朴智旻把中间无数次让他痛苦的过程全部省略掉，只告诉金泰亨：“最一开始我外婆不停地给我爸强调，说我妈的精神问题是天生的，时不时就会像个疯子，我爸如果非要结婚，就得包容她一辈子，我爸当时跪下来发誓，说他一定会照顾她一辈子。”

　　可他还是食言了。

　　他是个旅行作家，常年各地跑，没有固定的合作伙伴，全看出版社安排。但其实只要他开口，他可以每次都只和朴母合作，毕竟更熟悉就更默契，而且朴母的摄影技术不比出版社安排的人差，可他从来没有那么向上级反映过。

　　有一次朴智旻去问他，说你工作期间能不能带上妈妈，我在家快被她烦死了。他问朴智旻，她怎么烦你？朴智旻说，她一天到晚抓着我问你是不是会在外面找女人啊，我他妈怎么知道你在外面什么样子？

　　我一年能见你几回？最后这句朴智旻没说出口。

　　“后来，我妈疑心病越来越重，再加上她本来就有的精神问题，在家真的像个疯子一样，但凡我爸在家的日子，她就拿着相机对着他的脸拍，他要是躲，她就会哭，哭到邻居都上门来看戏，我爸只能任她拍。再后来，我妈在我爸出去工作的时候把她相机里所有的照片都洗出来贴了满墙，我爸那次回来和她大吵了一架，她的病就彻底控制不住了。”

　　于是她开始把朴智旻扯进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里，墙上也慢慢挂满了朴智旻的照片，朴智旻要是偷偷摘下来，她就会趁夜晚跑进朴智旻的房间，掐着他的脖子问：你是不是也讨厌我？你是不是也想离开我？

　　“我爸最后一次回来，身边带了个女人，不是摄影师，是他旅行期间认识的路人，他回来和我妈离婚，上法院离的，他们的问题私下解决不了。其实我没什么意见，他们本来就过不下去，散了就散了，我也能落个清净。但那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一热，在我爸走的时候叫住了他，问他，你不是要照顾我妈一辈子吗。他连沉默的时间都没给我，想也不想就说，我后悔了。”

　　至少说声对不起啊。

　　朴智旻当时想。

　　“那年开始我就没回过家了。”朴智旻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过分？”

　　金泰亨低着头，紧紧抓着朴智旻的手，但一直没说话。

　　“任何事情都是要换位思考的。”朴智旻说：“她们俩都没给过我什么亲情，我爸在家的时候我就像空气一样，可能我妈心血来潮做一次饭，都不会有我的份。我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妈就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她不停地给我拍照，逼我看镜头、逼我笑，把我的照片挂满整面墙壁，让我盯着照片里自己的眼睛，让我记住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

　　她疯狂的时候砸碎过家里所有的东西，朴智旻并不阻拦，就站在角落看她手里攥着水果刀，把墙上的照片都划得四分五裂，嘴里叫嚣着极端的字眼，神情狰狞，不知道像崩溃还是疯魔。　　

　　

　　“我不觉得我爸是被她逼走的，但也不觉得她无辜，我只觉得离开家以后生活又是另一种样子。”

　　“觉得幸福了吗？”金泰亨抱着他轻声问。

　　朴智旻笑起来，“喜欢你之后才幸福，认识你之前我只认识闵玧其，硕珍哥也是因为他才认识的。”

　　金泰亨抱着朴智旻的手稍稍收紧了些。

　　“呀……这种时候不要乱吃醋啊，我就随口一提。”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朴智旻还是觉得心情轻松了些，“他的事情我不方便讲，但没比我好到哪里去，所以会有种……同类的感觉吧。”

　　“他有可以拯救他的人了。”金泰亨说。

　　朴智旻点头，“我不羡慕，我也有，你那么爱我。”

　　“是。”　　

　　

　　

　　39

　　朴智旻和金泰亨一直在房间里等到他外婆回来才出去。金泰亨本想着朴智旻要是不想跟他们交流的话，那就他来交涉，但朴智旻好像并没有那个意思，走出房间时甚至牵着金泰亨的手。金泰亨下意识想挣脱，被朴智旻用更大的力道握紧了。

　　这间屋子里的一切对朴智旻来说都不值得留恋，灰色都快把他的记忆填满了，像完成任务一样留下该留的东西，其它任何都没带走。　　　　

　　金泰亨原以为离开是可以被挽留的，然而没有人想要留住他们，打开门、走出去，再关上，朴智旻的世界就一分为二了。　　

　　



　　“所以你跟我回来的意义是什么呢？”朴智旻说：“不觉得挺影响心情吗？”

　　金泰亨不点头也不摇头，“那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愿意陪我去散散心吗？比如在我们自己家床上躺一天……之类的。”　　

　　



　　　　

　　

　　朴智旻回到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洗完澡就往被子里钻，金泰亨没去吵他，打算出去买点东西准备晚餐。朴智旻爱吃的东西很少，不吃的东西也很少，基本需求就是填饱肚子，金泰亨一个人出去买东西也没什么思考范围，楼下超市逛一圈，很快就能回来。郑号锡和金南俊这些天也不知道去哪儿了，看冰箱里连瓶饮料都没有的状态，金泰亨猜他们这几天也不在家。

　　正这么想着，手机就震动起来。

　　金泰亨一只手提着购物袋，另一只手把手机拿出来，看也不看就接了电话。



　　没想到电话是闵玧其打来的，问他朴智旻在不在身边，说给朴智旻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金泰亨解释说朴智旻睡着了，闵玧其也不介意，直言道他准备退了以前租的房子，现在就在家里，朴智旻还有不少东西在那儿，想问问朴智旻还需不需要，需要的话是自己过来带走，还是他顺路给朴智旻带过去，不需要的话，方不方便他自行处理。

　　金泰亨犹豫了一会儿，想到朴智旻说过闵玧其以前的家距离他们家不过三站路，先替朴智旻拿了东西回来应该也不会错过晚饭时间，还能让朴智旻再多睡一会儿，于是道：“玧其哥把地址发给我吧，我过去拿，他这两天太累了，我就不去叫醒他了。”

　　闵玧其做事很干脆，当即就说好，电话挂断立马给金泰亨发了定位。

　　金泰亨最后还是回了家一趟，把买好的食材放进冰箱，走进房间看朴智旻还在睡才放心出门。　　

　　



　　闵玧其以前的家确实只有三站路，下了车是一条普通的老街，不繁华也不喧嚣，车站后面就是小区侧门。金泰亨看了眼地址，顺着单元楼找到了闵玧其租的那栋。

　　这个小区应该有些年代了，楼层不高，也没有电梯，每层楼梯间都有一个很大的窗口，往外眺望可以看见对面正在修建新的居民楼，被绿网遮得严严实实，除了框架看不到任何结构。



　　闵玧其住的那层不高不低，金泰亨停下时还不到要歇一会儿喘口气的地步。

　　门是开着的，但金泰亨还是礼貌性地敲了敲。　　

　　



　　“你好！”

　　过来开门的是个少年，或许也不算是少年，个头和金泰亨差不多。

　　“又见面了，我还以为是没见过的客人呢。”田柾国笑着说。

　　金泰亨也笑了笑，“你见过智旻吗？原本是他要过来的，但他还在睡觉。”

　　田柾国挑眉，“你男朋友吧？”

　　金泰亨笑着点头，“对。”



　　闵玧其的声音隐约从房间里传来，说：“直接进来，别聊了。”

　　田柾国连忙让金泰亨进屋来。



　　“东西我差不多都收拾好了。”闵玧其把金泰亨带进客房里，说：“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再看看，他虽然没在这儿过过夜，但毕竟也算是个常来的地方。”

　　金泰亨点头说是，闵玧其给田柾国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起出了房间。　　

　　



　　朴智旻的东西不是很多，只有两件外套和一些杂物。一个被洗干净的玻璃瓶、一块老式怀表、一只外壳有些锈迹的钢笔，还有一本卷角的日记。金泰亨的目光在日记本上停留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去翻开，选择转身看看房间的整体环境。

　　房间比他们自己现在住的地方要简陋很多，金泰亨看来看去，发现唯一能夸赞的就是床垫看起来特别软，朴智旻连之前住宿舍都要垫两层棉絮，想必偶尔在这儿睡个午觉时一定特别享受。他们自己家的床反而不是很软，朴智旻说太软了金泰亨会觉得不舒服，他反正无所谓，在哪儿都能睡。金泰亨认为这句话的真实性需要重新考虑了，他在想是不是该给家里换个床垫。　　

　　



　　“接电话。”

　　闵玧其突然进来把手机递给金泰亨，说：“朴智旻的。”

　　金泰亨接过手机，闵玧其就又出去了。



　　“睡醒了？”金泰亨低头看了看，见朴智旻有一件毛呢外套的口袋很大，他就直接把零碎的东西装进了那件外套口袋里，然后把外套挂在臂弯，也省得再去问闵玧其要个什么东西装。

　　“你怎么……去他那儿了？”朴智旻问。

　　金泰亨一边往客厅走一边说：“房子要退租了，我过来拿你的东西，你睡着了就没叫你。嗯……我现在回去呢，还是你有什么想吃的我们出来吃？我去接……”

　　“你都拿哪些东西了？”朴智旻突然打断他：“全部吗？”

　　“嗯？”金泰亨不经意皱了皱眉，“应该是，玧其哥收拾的，我直接都拿了，或者你要过来看看有什么漏掉的吗？”

　　朴智旻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问：“有一个……笔记本，你……”

　　“我拿了。”金泰亨说。

　　朴智旻问：“你……翻开看了吗？”

　　“没有，怎么了。”　　

　　



　　

　　“真的吗？”

　　“……”

　　

　　

　　

　　

这里其实是个过渡章，内容少。

下周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