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相遇,后会无期。

《曾是惊鸿照影来》vmin/中

  “酿酒不是需要好些年月吗?”朴智旻捧着个白瓷罐子,蹲在金泰亨身边,看他在桃花树下挖了个深坑,心中不免疑虑。默默思虑道:怕是待他下山那日,罐子里的桃花都尚未风干吧。但见金泰亨神情认真,又不忍再多问。
  “旁的地方我不知,”金泰亨伸手接过朴智旻递来的白瓷罐子,放进土坑里,三两下就埋了起来,“可这山古怪得很,过几日便会有陈酒香了。”

  
  这山古怪得很,金泰亨四年前就发觉了。
  冬日雪不曾停过片刻,放眼望去漫山银装,故此,金泰亨才给它取名为白雪山。且冬日一过,皑皑白雪一夜之间即如烟雾散,隔日就万物复苏生机蓬勃,金泰亨甚至不曾见过枯藤冒出嫩芽的漫长景象,如面前这棵偶然寻得的桃花树,如田柾国在山顶摘的果子。
  这却也不是最古怪的地方。
  金泰亨有一年在山顶摘了颗西瓜,一不留神没拿稳,砸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黑籽几乎是一落地就生出藤蔓,金泰亨差些以为是法力回身了。
  半山腰还有口枯井,垂眸望不到底,金泰亨曾经想探探它的深浅,便往下扔了块碎石。谁想碎石坠落无声,深浅没探出来,井外却多了满地的碎石。
   

  “如此说来,的确古怪。”朴智旻道:“今年冬日长安有风无雪,城中草木也才生出新芽。可若是独独城外有雪,百姓见着了觉得惊奇,定会过来看看的,但并无人见过你说的那片漫山遍野的白,你的白雪山,真真是你一人的白雪山。”
  金泰亨不禁感慨,“难怪松月仙君要把他的兔子扔给我,仙与妖不能共存怕只是其一,他兴许还怕我寂寞。”
  
  多次听金泰亨与田柾国提及松月仙君,朴智旻心下难免疑虑,“松月仙君在天界可是司文?”
  “他司姻缘。”
  “长安城中有处书院也名松月,我还道是因为凡间文人崇尚你们说的松月仙君呢。不过他既司姻缘,那便只是巧合了。”
  金泰亨笑道:“有这等事?那等我回天界定说与他听。”
  朴智旻正好把话接了过来,“你何时回天界?”
  金泰亨霎时笑意全无,叹息一声摇头道:“帝君罚我留世百年,这才过去四年,虽无忧无愁,可乏味是真乏味。松月仙君还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下山,倘若被帝君发现,难保他不会再罚我百年。”

  
  “百年。”朴智旻却隐约明白过来,“百年过去,凡人再是长寿,一世也油尽灯枯了。”
  金泰亨也神色黯然,“比起神仙,凡人寿命是短暂了些,像做了场梦,一梦一人生。”

  

  
    

  

  天色又暗下来。
  金泰亨在屋子里点了红烛,好让朴智旻视野清明些。
  朴智旻却诧异,“山间还能寻得蜡烛?”
  金泰亨手指了指天,“我那日日清闲的星君,许是三年前自南海回了天界。我估摸着他啊,是听哪位散仙说了我的故事,不好好司人命格,唯恐我在凡间过得寒酸。但凡我想要什么,找根树叉在地上划几个大字,不犯规矩他也就给我了。”
  “给你?”
  金泰亨点头,笑道:“真给我,从天而降。”

  
  朴智旻从前听金泰亨说过司命星君,那是金泰亨与帝君二人的兄长,天界众仙更常叫他硕珍星君。
  虽说司人命格听起来重中之重,然世人命格自有定数,硕珍星君只需守着这定数。
  其余时刻,他都在云端之外守着金泰亨。 
   

  朴智旻脱口而出道:“硕珍星君是怕你吃苦。”
  金泰亨愕然,“你若是称他司命星君也罢,凡间有人供奉他,知道也不足为奇,但你怎知他名硕珍?你怎知司命星君即是硕珍星君?”
  朴智旻莞尔,“你说过的,我都记得。”
  “我何时同你说过?”
  “五年多以前了,你身为天界将君,降世除妖那年。”

  金泰亨便是想破脑袋也记不得他与朴智旻有过这么一段,只得作罢。
  唇边却浮出一抹浅笑来。
  “区区五年光景,我竟从除妖的将军,成了无人听闻的妖。是了,我那年除的妖还在三界掀起腥风血雨了呢,利刃刺穿他内丹也没能将他挫骨扬灰,现今在地府得了份差事,一众孤魂野鬼还称他郑大人,三界谁人没听说过他。你且看我,即便还人间安宁太平了,也没人记得我。”
  朴智旻摇头道:“有的,我一直都记得。”

  
  

  

  

  当天夜里,金泰亨仍化作白虎,以皮毛给朴智旻取暖。
  可他又做了场梦。

 
  梦见闹市里熙攘的人群、自岸边推远至湖面的花灯、似曾听闻的民间诗句,还有月下挽风起舞的翩翩少年。
  诗句便是少年念给他听的。
  道是:“既见将军,云胡不喜。”

  他挑眉道:“我在天界常听硕珍星君念你们凡间的《诗经》,他恰巧就念过这一句,分明是既见君子,怎的就成了既见将军?莫不是在你眼中,我非君子?”
  少年轻声笑道:“将军,这里的君子是指意中人,莫非将军想做我的意中人?”
  “又有何不可?”

   
  似乎,还梦见了松月仙君。
  
  那时他的山已铺满白雪,他坐在山顶饮酒,松月仙君立在他面前,神情淡漠,眉目也淡漠。
  却沉声问他:“值得吗?”

  他道:“待松月仙君日后有了心上人,便不会这般问我了。”
  “他怎就成了你的心上人?”
  “惊鸿一瞥,一见倾心。”   

  松月仙君不懂他的一见倾心,抬眸望过去,只觉他墨瞳深邃,如潭水千尺、千帆过尽。
  “凡人一生有如昙花一现,帝君让你在此闭关百年,百年后你离开此处,他亦命数燃尽踏过奈何,下一世再不会记得你了。如此,也值得?”

  他仿佛如梦初醒,目光沉下来,仰头问松月仙君道:“仙君能否让我忘了他?百年即可,我在此处见不到他,不想受这相思之苦。”
  松月仙君却不解,“那你便舍得让他受这相思苦?”

  他垂眸,“他思我这一世,再是痛苦,待过奈何也就忘了。便叫我自私一回,独自偷得百年欢愉吧,百年后,我会思他千年万年,以此一生,还他百年。”

  松月仙君思虑片刻,道:“虽能做到,但此术有利有弊。利是,你只会忘却他一人,弊是,若你百年内见到他,记忆便会逐日从梦中回转。”
  他轻笑一声,“如此足矣,我困于山中,如何见到他?”

  

   

  梦醒时天未明。
  白虎缩起利爪,轻轻蹭了蹭怀中人的侧脸。

  青丝半挽,月白长衫。
  早先便该认出来的。

  

  

  
 

  

  朴智旻醒来时,金泰亨照旧不在屋内。
  田柾国啃着野果走过来,从怀中摸出两把刻刀,递给朴智旻,道:“我师父托我交给你的。”
  朴智旻愕然。
  他的将军从前是知道他会木雕的,可再相遇后,朴智旻从未在金泰亨面前提起,莫非……   

  “你师父有话带给我吗?”
  田柾国晃晃脑袋,“他说他不知你善用什么木,但咱们山上最不缺的就是木,他让我随你出去挑,挑中哪棵替你劈哪棵,你尽管拿去刻便是!”

  
  

  

  金泰亨待到晌午才回木屋,还给朴智旻带了食物。
  田柾国目光炯炯地望过来,伸手就要抓。
  “有肉吃!是烧鸡吗!”

  金泰亨也不忙着拦他,转头看向朴智旻道:“兔肉,配菜是山顶园子里采的,能掩去七八分腥味,你尝尝看?”
  田柾国“哇”的一声撒手跑了。
  朴智旻不禁笑出声来,“果子分不清鸽子肉与兔子肉?”
  金泰亨耸耸肩,“他虽不同于我,坦坦荡荡自由身,并未被谁囚于山中,可他那日遇见你,却也是初次下山。松月仙君将他交给我时,他还不敢肆意化作人形,此前一直野在田地里偷人菜吃。见识是不够长远,善良也是真善良。”
  
  “松月仙君为何要这般待……一只妖?”
  “仙君道,他那日救这兔子时心有感慨。兔子方被人伤,竟还敢毫无防备在他怀中酣睡,醒来时还眼含笑意给他递辛苦摘来的果子,他说这是人性。他怕兔子在凡间游荡久了会湮灭人性,便放到这孤山里来隔绝尘烟。”

  朴智旻似懂非懂,微微蹙着眉。
  金泰亨见他这般模样,莞尔道:“方才的故事我只讲了后一半,前一半是,那年松月仙君下界游历,路过山林时恰逢有人捕猎,他一眼便识出逃窜的兔子是妖。仙君认定妖是邪物,索性袖手旁观。兔子见他手无利器,以为遇上了救星,便拼了命地朝他跑,最后仙君就眼睁睁地看着兔子掉进陷阱。他那时想道,那兔子是妖啊,道行再浅,要从凡人手中逃脱也是轻而易举,他怎知兔子不敢施展法力。兔子从未见过同类,何为妖、何为仙,他通通不知,他只见过凡人,但凡人没有法力,也不能化身,兔子最初还以为自己是个小怪物,做什么都怯生生的,被人追赶只会逃。”
  朴智旻偏了偏头,“想来……松月仙君是于心有愧吧。”
  “难说,随他去。”

 

   
  

  午后田柾国在屋里休息,朴智旻看外头碧空万里,便捧了刻刀与木去草地上坐。金泰亨随他出去,半躺在一旁的岩石上,往下探探手臂就能碰到朴智旻的发髻。
  木雕隐约有了雏形,偏偏金泰亨费尽心思也瞧不出朴智旻刻的是谁来,朴智旻唇边迟迟敛不去的笑他倒是尽收眼底了。
  

  “你生来就爱笑吗?”他不禁问道。
  朴智旻笑意更甚了,“凡人一生下来,都是会先哭的。”末了又道:“古人《诗经》有云,既见……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是见了你,心中欢喜,才这般爱笑。”
  金泰亨却接道:“我在天界时,常听硕珍星君念凡间的《诗经》,恰巧,也听他念过这一句。所谓君子……在这里不是意中人的意思吗?”
  朴智旻身形顿了顿,却默不作声。   

  金泰亨探过半个身子,伸手用指尖在朴智旻紧皱的眉间轻轻一点。
  “你若喜欢这句,倒不如说成……既见将军,云胡不喜。即便我身处牢笼,一声将军却还是受得起的。”
  “好。”朴智旻柔声应道。

  

  待天色再晚一些,落霞卷残云,日落西山尽,朴智旻手中的木雕便清晰得多了。
  金泰亨凑过头去看,眉眼霎时弯成半轮月牙。
  “散发、盔甲、佩剑,你刻的这是我呀?”
  朴智旻背对着他,依然不出声。

  金泰亨就凑得更近了。 
  “小五,是不是你呀?”

  
  朴智旻的刻刀险些扎进指腹,金泰亨及时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仍记不得你在我梦中的模样,可也只有你能将月白长衫穿得这样好看。小五,你再等等我……今晚,兴许今晚你再来我梦中,我便都能记得了。”
  朴智旻连连点头,双肩也跟着颤动,像是在哭。

  金泰亨便抬手扶住他的肩,自身后拥他入怀,道:“你记得往后……往后过那奈何桥时,绕着孟婆走,莫喝她的汤,留着这一世记忆,待你轮回转生,我说不准……还能再找到你。”
  朴智旻垂着头,把眸中神情藏得彻底,声音却还是哽咽了。   

  “为何要我记得你……?”
  “怕你……也如我一般,忘了意中人啊。”
    

  朴智旻欲要再答,却听得惊雷骤响、风雨大作。
  金泰亨立即抱紧朴智旻,仰头死死盯着密布乌云。
  偏他不是仙了,双手护不住人,眼前金光乍现,双手即落了空。

  司命星君立在他身后,弹指之间,雷雨乌云皆化作轻烟散,唯有徐徐风声犹在耳畔。

   

  “你把他带去何处了?”
  金泰亨蹲下身,拾起落在草地上的木雕。
  方才被雨浸湿了大半,未刻成形的脸显得越发模糊了。

  
  金硕珍道:“五年前我尚在南海,不知你在此是所为何人、所遇何事,即便回了天界,也无人敢告知我一个字!我不肯死心,在帝君殿外候了他整整三百个日月。后来他才肯告诉我,说你与那残害苍生的小鹿仙厮杀时有意放他生路,他为告诫天界众神,不得已锁了你法力,让你在凡间山野苦渡百年。我竟信了!我竟信了他!”
  金泰亨也疑虑过,为何金硕珍知他触犯天规,还一往如初对他纵容,原来金硕珍竟全然不知。
  且问了他,当年松月仙君问过的话。
  “泰亨啊,值得吗?”
 
  金泰亨莞尔笑了。
  反问:“长兄,你可曾有过心上人?”
  金硕珍并未作答。

  金泰亨知他没有过,便道:“你若是没有过,便去问问那欺你的南俊帝君。问问他,当年下令让我下界斩杀小鹿仙时,他是否肝肠寸断?得知我差些伤了小鹿仙性命时,他是否撕心裂肺?再问问他,后来听闻小鹿仙在地府成了郑大人,一如当年在天界那般洒脱快意时,他又是否欣喜若狂?那时他会告诉你,我值不值得。正如那年他将我囚于此山,却不曾问我是否悔过。”
  

  金硕珍在南海多年,不闻三界之事,到头来,竟也不知帝君对甘愿堕天入魔的散仙有过情。

  “我便再多同长兄讲个故事吧。”
  金泰亨回过身来,面向金硕珍,道:“帝君深知以他所在之位不能动情,即便郑大人爱他至死,他也狠得下心不去多看一眼。而后郑大人堕身妖魔道,他心中再是不舍,也并未因一己私欲放任郑大人在人间横行,甚至命我下界,务必将郑大人挫骨扬灰、灭其魂魄,永生永世不得轮回。我知帝君对郑大人有情,有意留他性命,虽法力尽失,亦不得再入轮回,却好歹在地府能落个一席之地。恰逢那年,我与凡人生情,素来铁面无私的帝君,竟以郑大人一事罚我困顿百年,我犯天规一事,也是他私下命松月仙君处置的。长兄,不是无人敢告知你,是天界无人听闻。”
  

  “错了。”
  一阵清冽的声音响在耳后。

  松月仙君踱步而来,越过金泰亨,行至金硕珍身侧。
  他道:“无人听闻是真,但帝君并不是顾念你留郑大人性命才对你网开一面。你还差了一场梦,可不必再记起了。”
  金泰亨慌了,“为何?”
  松月仙君道:“痛过一回了,就莫要再痛第二回,忘了吧。”
  

  “方才是仙君将智旻带走的?”
  “是。”
  “带他去了何处?”
  “我在人间的书院。”   

  金泰亨错愕。
  长安城的松月书院,朴智旻还同他提起过的,竟真与松月仙君有关。

  
  仙君道:“四年前我便在长安,答应过你的,要替你守着朴公子,看他安然度过此生。可前几日,他来书院同我说隔日要启程返京,我想到他返京后必无缘再见你,便放心回了天界。谁想偏偏就是那日,他会在城外遇见你。今日若不是硕珍星君见你身旁有人,心下好奇而来问我,你那最后一场梦,我兴许就拦不住了。”
  “拦不住便不要拦了!”   

  松月仙君摇摇头。
  “你真信你百年后真能重返天界?那是我为你捏造的那段记忆里,你自以为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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