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95。
几句话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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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雪化了。”
“春日将至,是该化了。”
“花开之后我们能下山吗?”
“下山会被人放血剥皮烤了吃的,你这兔子精。”
“嘁,凡人可不敢动你这白虎精!我躲你身后便是。”
“白虎精”卧在铺满白雪的岩石上,黑发隐约透出一丝银光,手里晃着也不知是何时捡来的酒壶,半仰起头,饮山泉饮出了一副烈酒入喉的酣畅来。
“同你说过多少次了……”
“是是是,你不是白虎精,你是神仙,是天君座下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兔子没让他把话说完,捏了个半圆不方的雪球往岩石上扔,侧耳听雪球碎在“大将军”身上后他带着叹息的惊呼。继而又听他悠哉悠哉道:“你就是把我堆成个雪人,我也不会带你下山。”
烟花三月,春回大地。
将军偶然在山间寻得一棵桃花树,他眉眼舒展开,回半山腰的木屋里,想去同他那兔子徒儿说:你三生有幸,再过些时日,或许能喝到我亲手酿的桃花酒。
可木屋里空空荡荡,兔子早趁暖阳初升就下山去了。
将军骂了几声“不知好歹”,拎起酒壶也匆匆下了山,嘴上还念道:“天界将军可不会放下身段去救一只自找麻烦的兔子精,我不过是想去人间买壶好酒,偷半日闲。”
便是丝毫不顾自己日日都闲。
朴家小公子从松月书院里出来,与闵先生道了别,明日将要启程回京。
他已在长安城里守了四个年头,花开又落,零落成泥,原本是想守一辈子的,可无意听闻前些日子,京城有仙人降世,真假是非有待考究,但消息既都跋山涉水传来长安了,他自然想去碰碰运气。
天界神仙那么多,谁知是不是他的金将军。
又为何不能是他的金将军。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
朴家公子踱步在街市上,想为他多年不见的将军挑一支发簪。他记得将军银发似雪,散在肩头,微微泛着光。
那得挑一支深色的。
他琢磨道:檀香木的好,檀香安神,但这小摊上能有真的檀香木?
他又苦笑摇头:罢了罢了,好看便可。
正要从袖里拿钱袋出来,就发觉有个半大的孩童蹲在一旁偷偷扯他腰间的玉佩。
朴家公子见幼童衣衫破旧,想来是家境贫寒迫于无奈,便将玉佩取下来,俯身递给他。却没料到幼童拿着玉佩看了两眼,又交还给了朴公子,还瞪起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问他:“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字?我师父尚未教过。”
朴公子莞尔道:“智旻。”
“你的名字?”
“是。”
“哦……”
幼童眨眨眼睛,视线错开朴智旻,瞥了一眼他身后城墙顶上卷起半边天的红霞,神情霎时变得仓皇起来,“太阳下山了,再不回去我师父要杀兔子了!”
朴智旻没能明白孩子归家晚与兔子死不死的因果关系,但见这幼童约摸六七岁的年纪,身旁没有看顾的人,也实在放不下心。
“你随师父住?父母呢?”
幼童道:“没见过,或许早就被人放血剥皮烤了吃。”说着竟生生打了个寒颤,显然是听信了他师父随口胡诌的玩笑话。
朴智旻蹙眉,抬手摸了摸幼童的头发,随即转身将那深色的假檀木簪买了下来。
“你师父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家。”
幼童转了转那双墨似的眸子,像是对“被送回家”这件事情生出了好奇,于是点点头,又伸手抓住了朴智旻腰间的玉佩,指着西边的城门道:“我们家在城外的山上。”
朴智旻随闵先生出外采药时曾来过这里,出了城,是一片茂密的林子,穿过林子,就群山环绕了,且寒风凛冽,荒无人烟,朴智旻只走到过林子附近,还不曾靠近过群山。
他们踩在杂草丛生的林子里,时而有干裂的果子从树上掉下来,碎在地上毫无生命力。朴智旻护着幼童往前走,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子不安的猜忌来。
早先书院里的学子就四处传些阴阴阳阳的妖魔论,朴智旻原本没放在心上,可转念一想,神仙世人都放言见过了,妖魔鬼怪又怎会是无稽之谈。偏偏他朴家小公子天生是个热心肠,好事素来做到底,便是心惊胆战得很,面上也将泰然自若端出了个七八分。
“你吃过兔肉吗?”
幼童突然问道。
朴智旻心下更是疑虑万分,正要答,林子里就依稀传来一阵人声。
清冽低沉,掺着些许焦虑,每唤一声,就换一种叫法。
“果子!”
“甜果?”
“田柾国!”
朴智旻愣在原地止步不动。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深刻入骨。
是他的金将军,错不了的。
“嘁,这白……咳。”幼童松开抓着朴智旻玉佩的手,摸了摸鼻子,指了指枯枝交错的林子,“我师父这个人,素来不爱叫人名字,难得听见一回,我得品品,先不应他。”
话音方落,他师父的身影就在半轮月光下走近了。
玄衣如墨,发也如墨,便是那从前星辰似的深邃金瞳,彼时亦如墨。
“你这兔崽子,怎没叫人扒了皮?”
将军大步上前来,提起兔子,作势就要走。
松月仙君曾告诫他,知人知面不知心,凡人虽无法力,但诡计多端、心有城府、深不可测,不到万不得已,切勿与人接触。是以,将军落入凡尘四年有余,从未下过山,今日若不是惶恐他好不容易收来打杂的徒弟会被人掳走,他也断不会破例。
尽管……
尽管来人模样斯文目光澄澈,浑身透着书卷气,且两手空空,不像是来捉妖打猎的。
那……
将军松开兔子,迟疑着回过身来。
那人仍站在他身后,月白色的长衫被挂出了几道口子,手腕上露出一截细嫩的皮肤。
将军停住步子,反反复复,欲言又止。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从这个凡人眼中读出了一股子浓烈的眷恋来,他向来自觉薄情寡义铁石心肠,现下怔忡半晌,竟无端生出些许不舍。
难以言喻。
他想。
改日有缘再见到松月仙君,定要问问他,眷恋这东西,是否平白无故也会共鸣。
“师父,他从城里一路送我回来,没叫我被坏人扒皮抽筋,你身为师父,该给他谢礼!”兔子扯着将军的腰封说。
将军道:“不巧,你师父我两袖清风。”
“将军,别来无恙。”
朴智旻轻声唤。
将军与兔子皆是一怔。
“别来无恙?你认得我?!”将军不禁错愕。
兔子跟着讶异:“他难道真是个将军?!不是白虎精?”
朴智旻恍然醒悟。
原来将军不记得他。
四年前他安然无恙,竟是有人替他付出了代价,难怪。
“敝人有幸,曾目睹将军降世,”他道:“只是不知……将军为何隐匿山林?”
将军摆摆手,“不是好事,不提也罢,你就当我是来人间渡凡劫罢了。且我如今也不是什么将军,你既认得我,不妨直接叫我的名字。”
“泰亨。”
朴智旻莞尔应道。
金泰亨两袖清风是真,一时拿不出像模像样的谢礼,于是邀请朴智旻上山做客几日,也好尝尝他亲手酿制的桃花酒。朴智旻点头,但高山险峻,他一介书生,实在难以翻越。
兔子识得路,不愿跟在二人身后慢悠悠地走,方才在山脚下就一溜烟跑没了影。金泰亨多次想问问朴智旻是否疲累,话一到嘴边就烫嗓子似的说不出口。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星子铺满无际苍穹,朴智旻才在金泰亨开口前喘息着低声道:“泰亨,我怕是走不动了,你不如告知我方向,我慢慢上去寻。”
金泰亨轻轻笑了,随即稍一俯身,便将朴智旻拦腰抱起。
他道:“我本可以化身白虎带着你跑的,但你见过我威风时的模样,我自然不愿让你见到我落魄时的模样,所幸我这没了法力的仙也觉不出累,抱着你上山还是轻而易举。”
朴智旻默然,目光停留在金泰亨的黑发上。
将军不是银发了,他挑的簪子是深色的。
别在黑发上,也不知好不好看。
“这山……有名字吗?”朴智旻问。
金泰亨思索片刻,答:“原先我不知,我定居之后,冬日叫它白雪山,春夏秋……叫它花果山。”
朴智旻笑道:“若这山里有猴儿,怕要来与你争山大王了。”
金泰亨却敛了笑容,问他道:“方才还未细问你,你怎知我叫泰亨?”
“若我说……将军降世那年,曾与我有过交情呢?”
“那便是我……对不住你了。”
虽不是王公贵胄,朴家却也是世代在朝中做官,称得上名门望族。朴智旻久居京城,读过几年圣贤书,自小锦衣玉食,除却金泰亨降世那年阴差阳错受了些不打紧的外伤,便是从未吃过苦。现今休憩于荒野山林,借着月光坐看金泰亨折枝采叶,心下难免感慨万分。
金泰亨将外衣脱下来,不浪费那铺了满地的桃花,一片片拾起,放至外衣上。他怕朴智旻独自坐着太乏味清闲,低头时还不忘与朴智旻说说话。
“凡人,我瞧你面熟得很,指不定待你下山那日,我便想起你来了。”
朴智旻淡淡道:“费那心思作甚?不如重新相识。”
“你说得对。”
金泰亨捧起盛满桃花的外衣,缓缓走到朴智旻面前来,微笑被树影掩去了半分。
“若你晚来些时日,我倒好将制成的桃花酒赠予你,且说是…送你迟来的春日,偏你来得早,”他侧过身,仰头望天边那轮残月,道:“那我先偷借了这月色赠你,勉强也算皎洁,你莫要嫌弃。等桃花酒酿好了,我再拿春日来同你交换。”
朴智旻笑道:“好。”
如此,他便拥有了日月。
他的将军,竟连借月色送人这一点都未曾改变。
虽已入春,夜里山间的寒风仍是刺骨,金泰亨担心朴智旻凡人之躯容易着凉,连忙领着他进屋。
金泰亨四年前搭这木屋不过是想给自己置处居所,不防风、不防寒、不防暑,去年夏季落了场大雨,还给惊雷轰塌了一回。现下环顾屋内,唯一能称得上是床榻的那堆腐木枯草早已蒙了尘,金泰亨自己都从不往上趴。
“大意了。”
他道:“不然我还是送你下山吧,否则你连觉也睡不好了。”
朴智旻却是不大介意,直接坐下了,“亥时已过,城门关了,你便是送了我下山,我也回不了府啊。”
金泰亨蹙眉,“那你闭上眼。”
朴智旻一愣。
其实屋里并无油灯亦无蜡烛,朴智旻能看清金泰亨的神情,多亏了门外那刚被金泰亨借来赠予他的月色,只要把木门关上,他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但朴智旻还是照做。
金泰亨回身把门关上,接着坐到朴智旻身边来。
“时辰不早了,你睡吧,莫要睁眼,怕你受惊。”
朴智旻心下好奇,随即浑身都被柔软的炽热包裹,半点儿不觉冷了。
原来是他的将军化作白虎,用自身的温暖来拥抱他。
如此,他又贪得一夜好眠。
朴智旻是被兔子叫醒的,醒来时金泰亨不在屋内。
“昨晚怎的不见你?”朴智旻问。
“我上山顶偷果子去了!山顶有片果树林!”幼童摸摸圆滚滚的肚皮,笑起来天真无邪。
朴智旻不禁也跟着笑,“昨天听将军叫你果子,这是你的名字吗?果子偷果子?”
“才不叫果子呢,叫田柾国,果子是他用来笑话我贪吃的。”
幼童撇撇嘴道:“我是松月仙君下界游历时被他捡到的,那时我摔在一个大坑里,满身都是伤,奄奄一息了,手里还攥着一个半熟的果子。后来他见我能化人形,就给我取名叫田柾国,说是往后修炼得好,能将周身妖气敛尽,说不准会有别的造化。”
朴智旻仍是不解,“那为何你要叫泰亨师父?”
田柾国说:“仙君没告诉我原因,让我听他的便是,说是日后定有用处。”
“你仙君那是出卖我。”
金泰亨提着酒壶从外面进来,“他好歹是天帝钦点的仙君,身边总跟只兔子精像什么话,他是瞧我现在算半个妖了,让你跟着我混点儿道行,等哪日我重返天界,你也可随我上去改头换面做个自在散仙,好光明正大跟着你那松月仙君。”
田柾国鄙夷道:“我可不信你,天界天将众多,天帝为何独独对你宽容放纵?你要是功德圆满,还能化身野兽沦落到荒野山间来?”
金泰亨“嘁”了一声,没作答。
朴智旻倒是笑着替他解释了:“因为天帝是他兄长。”
金泰亨诧异,“你连这都知?”
朴智旻淡笑不语。
“我这师父认得值……”田柾国喃喃道。
金泰亨忙着跟朴智旻说话,找了个借口把田柾国打发走,“你劈柴烧水去,给小公子泡碗热茶。”
田柾国刚到嘴边的“我才不”想着想着又收了回去,握紧拳头哭丧着脸出去了。
“你让一个半大的小孩儿劈柴做什么?”朴智旻无奈又好笑。
金泰亨耸耸肩,“要是在你们人界,他早已过了弱冠之年,道行太浅才一直是孩童模样。何况他不像我,他有法力,不会真的用蛮力去劈,累不着,也算修炼了。”
朴智旻点点头,问他:“你有心事?”
金泰亨一怔,“我写在脸上了?”
朴智旻还是点头。
金泰亨索性也不端着了,长长叹息一声,仰头眨眨眼,道:“昨夜做了场大梦。”
“梦见什么?”
“约摸是……我的意中人,可我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朴智旻问:“……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金泰亨却摇头笑了,“我下界后除了松月仙君的兔子,就只遇见过你,何来意中人?做梦罢了。”
“……”
梦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隐约能看出他身形消瘦,青丝半挽,着月白色长衫。
他说,他在家中排行第五,金泰亨就叫他“小五”。
仿佛也是春季,他们相遇在京城外的荒野丛林里。
那时金泰亨正要回天界,怕惊扰到凡人,小心仔细寻了个荒郊野岭地,却没料到树后躲着个少年,孤身一人,怀里捧着个精致的锦盒。
金泰亨问他为何在此,少年说,再过不久便是他母亲的生辰,他想回母亲故居看看她,可途中被盗贼掠去了马车与行囊,现下身无分文,却还好,护住了怀中这锦盒。
金泰亨又问少年,这锦盒里装的是何物,少年答,这是他读书闲暇之余刻的木雕。
他打开盒子给金泰亨看,脸上似乎是有笑容的。
“我母亲去世太早,我未曾见过她。”少年道:“这是我想象中的她的样子,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
金泰亨一时有些无措了,踌躇半晌,最后又问他:“你为何不怕我?”
少年抿唇莞尔,“既不是魍魉鬼魅,我为何要怕你,神仙不是会守护三界苍生吗?”
“是,我身兼重任呢。”金泰亨便也跟着笑了,“既是如此,我送你去长安,木雕这么好看,可得如期送到才好。”
“谢过仙君!”
“我是将军。”
少年大着胆子抬手抚过金泰亨落在肩头的银发,道:“将军,你能变成凡人的模样吗?再换身凡人的衣裳。”
金泰亨虽不解,却也照做了。
金光闪过再暗下来,已是一袭玄衣,青丝墨瞳。
“如何?”
“丰神俊朗。”
“嘴倒是甜。”金泰亨捏捏少年的脸,“我变作凡人了,之后呢?”
少年放肆牵起金泰亨的手,拉着他往丛林外跑。
“将军,我带你去看看人间!”
“好。”
笑容爬上眼角眉梢,他道:“那便不要叫我将军了,叫泰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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